【楼诚】【孤红】【中篇·寄君诚】34、香浓

(三十四)、香浓

 

       战后的民生稍稍恢复了起来,商贩们在路边支起了摊,开卖各类时令蔬果赚着一分二厘维持家用;妇女们趁着大晴天在井边努力搓洗着衣服;黄发孵坐藤椅,垂髫绷起皮筋,有只小花狸也怡然自乐的盘睡在一滩金黄中。孩童跳跃腾挪,引来小花狸一声尖叫,甩着尾巴猛然突蹿,撞上了前方的小摊。望着满地的烂叶果浆,商贩扬出了空中一阵吵骂,之后是各种声调一时齐发,一辆黄包车就如此穿梭在这般街市中,一边是山城的市井之音,似已然愈合的伤口;一边是那场大轰炸留下的残迹,是亟待修复的人心。

       黄包车夫拉着两人在路上兜兜转转,“两位老板,你们外省来的不知道,这里好的西餐馆子确实是不少,可没哪家的名头能大过心心咖啡馆的呀!环境雅致不说,菜品更是一绝,您听我的,用餐去那准没错!怎么样老板,去不去?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车上二位相视无语,并不接话。车夫见身后一阵沉默,明白了客人的顾忌,赶忙调转话头解释说:“你们可别认为我是什么托,能把人拉过去吃回扣。我倒是想呢,可这心心咖啡馆生意好着呢,多少社会名流光顾,休息天是挤也挤不进去的。谁让老板路子粗,党政军都有门道,不需要走这种路数。”

     “那到要去见识见识了!”明楼语毕,阿诚议价,两厢合拍,一路前往会仙桥方向。

     “出来的客人都说那馆子好!啊,当然,总有个别不买账的。”

     “怎么,有什问题?”阿诚问。

     “自然是价格问题啦!贵——”

     “贵,你还带我们去?”

     “不贵我还不带呢!我敢说,全山城,也就这家馆子能配得上二位的档次!”

     “那你说说,我俩什么档次?”阿诚翘着条腿,和明楼对视一笑。

       车夫嘿嘿回眸,立生百媚:“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先桑,对伐?”

       阿诚对着他背影“喔唷”一声,“侬个上海人,生意做到搿搭啦?噶远个地方!胃口老好!”

       车夫边拉车边叹气,说自己老家并非上海,“前头,军阀混战那阵,全家逃荒来了沪上,我么就 在百乐门篙头和伊拉一帮小青年一淘拉黄包车。后歇,日本鬼子来了,城市沦陷,我又跟着人流逃来了陪都,还是做起这老本行,一做就是很多年。哎,现在么,仗总算是不打了,拖家带口的也就不高兴再走来走去,趁身板还硬,多攒点铜钿,以后好太太平平过日子。哈哈,我上海话不能多讲,多讲了洋泾浜!”

     “师傅家乡在哪里?”明楼问。

     “出来时间长啦,也没有什么家不家乡的,哪里能养活我,哪里就是我家乡。”

     “这一天能拉多少趟生意,能维持生计吗?”阿诚问。

     “维持生计倒是没问题,就是回到家里交不出公粮,家主婆寻事体,弄不好要外插花的。哈哈,哪能办法?侬讲讲看!”

     “你一天生意下来,怎么会交不出公粮呢?什么叫外插花?”

     “我一天生意下来,当然交不出公粮了啊,小先桑——,你当你们年轻人啊,精力那么好,日里夜里都能做生活,外插花么就是轧姘头!”

        见明楼握起拳放在嘴边低头偷笑,难为情的阿诚故作坦荡:“啥体啦?噶好笑啊?”

     “么啥,么啥!”明楼清清嗓子,正正衣领,绷紧嘴唇,努力控制着表情。

       阿诚不理他,自顾自看街景。明楼也不响,百无聊赖,端详掌纹。他摊开手,接着阳光,几个簸箕几个斗的研究了起来。黄包车夫挥汗如雨,继续拉车,移动的小空间里一片静谧。阿诚有样学样,也接着阳光研究起了自己的手掌,把一根手指伸到明楼跟前:“大哥帮我看看,这是斗还是簸箕?”

       明楼捏着他的手指嘶牙晃脑,阿诚问看不出来吗。明楼推推眼镜,说,到有点难。瞧了一阵,没等来结果,阿诚说算了,手往后缩一缩,明楼拉住他,慢,马上看出来了,根本不在看,一只手掌被揉的煊红,阿诚一抽,咕哝,覅面孔。

       明楼说,看么也是你,不看么也是你,到是难弄。阿诚只当没听到,脸上飘点乌云,心里艳阳火辣。明楼眼角余光一扫,发现他把脸埋进了法兰绒围巾里,露出两个红通通的上耳廓,心里暗笑不说话。

       对于“交公粮”三个字,一度安静下来的阿诚经过了一番琢磨便更加安静了。此刻的他脖颈涨红,灵魂出窍。无意识的玩了会儿手,回魂了。拨拨前额垂下的发,让它自然挡住了眼角,那余光便分花拂柳穿过条条发丝偷偷绕在了明楼的身上,还好还好,大哥并没有注意他。心里放着自己拍的电影,眼神缠绵,面孔滚烫。把遮羞的围巾往上拉了拉,彻底藏好了一对红耳朵,余光便可大胆的投射出去,不想这次,竟窥视到了对方勾起的嘴角,当即竖起大衣领,捂紧脸,往边上一缩。料想大哥定是知道自己那电影了,尴尬不已,不敢抬头,穷讨厌,他想。

      明楼带着三分坏心,一本正经问他:“你裹这么牢,不热呀?”

      阿诚堂堂正正回应:“不……不热啊,我,有点冷。”一句话说得四分五裂。

   “哦,”明楼速度伸手探入了他后颈,“冷你个死,全是汗,快拿下来!”摸着一手粘腻,就去拽他围巾。

    “干……干什么啦?”阿诚拽住那条掩体死活不放,“我真的冷呀!”明楼说拿下吧,你这样要焐出毛病来的。阿诚坚定,覅!

      明楼拽两下,没成功,笑他痴头怪脑。车内平静,一个定定看路边,一个闭目贴靠背,麻雀唱歌,小草点头,迎春花招招手,春天你来呀。

       黄包车继续往前走,左转右转,一路走的相当崎岖,车里二人也是颠得摇头晃脑,一会儿是他倒在他身上啦,一会儿他又压上了他嘿。“这个重庆的道路就是噶能样子,两位老板担待一下,坐坐稳。”

     “覅紧,覅紧!”两人异口同声,共同期待下一个转弯。

       转弯来啦!

       明楼借势侧倒阿诚身上,重重一压:“勿好意思啊——”

       阿诚也不推他,待又一个转弯到来时,一样趁机压回去:“啊,对伐起哦——”

       转弯一个接一个,明楼靠紧他,快速一摸脸:“面孔滚烫,动坏脑筋。”

       阿诚贴回去:“动手动脚,勿要面孔。”

       明楼靠过来,又是一把:“侬覅面孔?”

       阿诚靠过去,拍他一记:“流氓阿飞!”

       明楼说,来,我们谈谈。

       阿诚说,死开。

       黄包车一路颠颠转转,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身心摇摆,七荤八素,其乐无穷。车夫满嘴念经,说尽了当地的掌故,他们嘴上附和,耳朵里一句不进。明楼相当喜欢,认为这比压窨井盖有意思的多呀;阿诚特别高兴,觉得重庆的道路,老灵个啊!如此神游天外之际,黄包车夫稳住推杆,一声吆喝:“到啰——”

     “啊?这,就到啦?”阿诚意犹未尽跨下一脚,举目四周,“哪有咖啡馆?”车夫急忙解释,前头转角就是,因为那边道路狭窄,车子进不去,只好委屈客人此处下车。见阿诚不说话,车夫试探着问:“要不我算便宜点?”

     “那到不用!”明楼整了整衣服,依依不舍离了座,跳下车,从大衣内袋里夹出钱包,刚如数付完,就听闻前方阿诚喊到:“看——,棉花糖!”摇着头把钱包放在了外兜,也赶去了棉花糖摊子。

     “你不是不要吃吗?”明楼问。

     “看看是怎么做的!”阿诚说。

     “不买不要看!”小贩讲。

       阿诚翻了小贩一个大白眼,拽起明楼就走。“毛病!一个破棉花糖,哪还没有?搞得像保密配方一样,难不成做出来还比别人家白?”一壁走,一壁低头咕哝。突然,眼前飘来一团白影,定睛一看,是明楼举着棉花糖送了过来。

     “大哥……”阿诚看着明楼,满目含情,满嘴怨言,怨他干嘛让人赚钱。

       明楼打断他,摇了摇手中棉花糖:“你先告诉大哥喜不喜欢?”

    “大哥买什么都喜欢!”

    “那你开不开心?”

    “开心!”

    “那不就行了,你开心就好,管那么多干嘛?”

    “大哥开不开心?”

    “你再这样,我就不开心了。”

       阿诚笑着揪了一垛棉花糖塞进嘴里,明楼说人家做点小生意糊口不容易,阿诚说我们就容易,再揪了一垛塞去了明楼嘴里,明楼含着一嘴的糖说各有各的苦,谁也不容易。“你看那个黄包车夫,人到中年,又要卖苦力拉车,又要动脑力陪笑,回家还要……”话到嘴边,故意收住。

       阿诚没多想,脱口而出:“还要什么?”问出来就后悔。

    “还要交公粮呀!”棉花糖晃到阿诚眼前。

       糖丝一飘一飘,心里一荡一荡,藏在棉花糖后的阿诚憋住不说话。明楼要把糖移开,阿诚偏不让。最后干脆蹿去了前头。明楼说,喂,糖不要啦。阿诚说,我一个大男人举着个棉花糖在路上走,不像话呀,大哥帮我拿着吧。“我就像话是吧,小没良心的——”

    “伯伯,你们都不要,能不能给我呀?”一个衣衫整洁的孩子绕来了明楼脚边,滴溜着眼珠,拉住他裤腿要求到。明楼扶着膝,半弯身子,指着已经往回走的阿诚对那孩子说:“你去问一下那位叔叔,棉花糖是他的哦,他说给,就给。”

       没等阿诚站定,那孩子就抱住他的小腿,一通撒娇:“哥哥——”看着明楼扶额的模样,阿诚哈哈大笑:“给——”,说完,从明楼手里抽过棉花糖,塞到了那孩子的手中。

       谢过哥哥后,那孩子转向明楼,指指他的皮鞋:“伯伯,你鞋脏啦!”明楼低头一瞧,果然,鞋尖也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几垛白白的鸟粪,便拿出手绢,弯腰揩了起来。阿诚站在穿梭的人群中,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他一收声,假模假式帮明楼掸掸大衣,贼态兮兮说:“伯伯,这边也脏喽!”明楼说,谢谢侬啊,爷叔!阿诚说,阿侄,勿客气噢!明楼抬手一记头皮,落空。阿诚一个矮身蹿了出去,明楼冲上去揪住他:“小瘪三!”阿诚回他:“老句三!”  

       一老一小一路打闹到咖啡馆门口,明楼说要整肃家风了,阿诚说吓死了要!

 

       两人踏入店内,发现此处果然环境高雅,情调别致。古旧的英式装潢搭配墙上的书法作品,中西结合,味道老好。阿诚选定了临窗的座位,明楼却不落座,踱到一个好角度,参观起来了。

       只见进门居中是一幅八大山人的《孤禽图》,两侧挂曾文正公对联一副:美酒流连三夜月,水光翻动五湖天。靠墙坐一只矮书柜,书柜最上层锁了一本1876年版莎翁全集、一部《凯尔经》仿本并另几册中世纪手抄本。

       下层则有部蓝色希腊纸封皮,印白色字母的特别作品,是早期毕奇小姐出版过的那套,可惜大作家后来转投名头更大的兰登书屋,终于和毕奇小姐分道扬镳。明楼感叹,伟大的作家亦是精明的商人呐。紧挨着它的是人人版蒙塔古夫人的书信集、一部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叙事长诗、一部图尔区主教格列高利著的史书,明楼当即把眼光转去了一旁的爱德华吉本和西塞罗的学术著作,因之他总认为那位主教叙事无能,句式贫乏,拉丁语水准也是有限的很,总之,如作者自己所言那句:ut tibi stilus noster sit rusticus,也算颇具自知。

       第三层是一些近代名人名作,版本不是国内可见,在巴黎Boiveau and Chevillet书店里,明楼倒是见过一些。最底下则零散躺着几卷《杂阿含经》,另有一些《奏稿》、《批牍》,显然出自《曾文正公全集》,旁边竟并列一部和致斋的《嘉乐堂诗集》,甚是有趣。环顾着四周,发现矮柜上方还悬有一副装裱精雅的书法作品,四字盈尺:积学为富,落款:少荃李鸿章。

       明楼想,等时局太平后,倒也可以弄一家如此别致的咖啡馆,平时就让那小子打理,自己当个甩手掌柜,看书喝咖啡,好日子!

       站在书柜前如此想着,不觉墙角那台留声机已经从《卡萨布兰卡》的《时光流逝》放到了那曲《莉莉玛莲》,遥遥的望着窗边,他跟唱起:

 

       熟悉的步伐,难忘的影,

       我日思夜念,触手难及,

       是那不幸悄悄的将临,

       那时,那时,谁还会在窗边,

       等待你,

       等待莉莉玛莲!

 

       天涯海角,方寸之间,

       时刻梦想,与你爱恋,

       雾笼人间,我立窗边,

       只和你,只和你,

       莉莉玛莲!

 

       踩着如此旋律走去前方,对着临窗而坐的人,他十指翻飞,绽出一朵玫瑰,举着玫瑰送于人前,他轻声唱道:“我爱你,莉莉玛莲!”

 

       捏着玫瑰,火烧火燎的人持住神魂,扯起了闲话,说此处客人确实不少,每桌三三两两,有看书看报、有谈生意、有处对象,有轧姘头,就是没有单纯吃饭的。明楼偏就不接话,支起下巴,看着他,看得人不好意思了,快快喊来了服务生。服务生站立一侧,静待下单,因之常年服务于各界名流,领了市面,高了眼界,腰板便也直了。腰板一直,热情有减,却也不冷,该有的服务一应俱全,伺候起人是合礼合仪,不卑不亢。

       闲闲翻着菜单,明楼要了一份香浓肉酱帕斯塔、一杯黑咖啡、一盏土豆泥、一盆柠檬鸡。“我要黑松露奶油蘑菇汤加一个香烤核桃塔。”阿诚合上菜单,交还服务生。“再加份香煎银鳕鱼吧!”明楼补充说。

       捏起藤篮里的羊角餐包,阿诚问大哥,一个人点两份主食你吃的了吗。明楼说银鳕鱼是给他点的,“昨晚香山别墅我看你没吃什么东西,到现在就弄个汤,弄个甜点,不来塞的。”阿诚说他倒真觉不出饿,明楼说这是饿过了头。阿诚坦言,自己其实想留着肚子晚上带大哥去吃顿爽的!明楼问什么,阿诚说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没来几天,这儿好吃好玩的你都摸清楚了?”

     “那自然,我有我的情报网!”

        说话间,菜品陆续上桌,明楼问服务生店里有没有奶油蛋糕,服务生说有是有,不过得现做,需要等。明楼说没关系,要一个,现做新鲜。服务生拿来图片供他选择,他让阿诚挑,果真挑了个铺满草莓的。

     “请问蛋糕上需要裱字吗?”

     “能裱什么字?”

     “若给长辈庆生,就是一些祝贺长寿的吉祥语,另送一盒寿饼。若是小辈,就有一些学业进步的祝福词,送一些糖果。爱人的话,自然是甜言蜜语,送的也是一小瓶玫瑰蜜。”

     “字就不要裱了,给小辈的。”

     “您要有什么特殊的需要,我们也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来!”

     “没什么特别的需要,就这样好了,谢谢。”

        过程中,明楼一直从镜缘上方观察着阿诚,阿诚低头不语,蘑菇汤一口一口送到嘴里,神态认真,动作机械,有些落寞。

      “阿诚?”明楼喊一声。

        阿诚仍旧不抬头,说,啊。

     “蘑菇汤好喝吗?”明楼问。

     “嗯!”点点头,不看人,桌角阳光晃呀晃。

       问服务生拿来个小碟,明楼从自己餐盘里分出了一小部分帕斯塔推到了阿诚面前,“这个蛮好的,有点适合你。”

       低着头把小碟推回去:“谢谢大哥。”

    “尝尝看!生日总是要吃两口面的!”

       看着又回到自己面前的小碟,阿诚摆弄着核桃塔里的一粒核桃肉:“我喜欢吃苏式汤面,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面。”再次推回帕斯塔。

       半程中,明楼攫住他的手:“核桃肉要被你捣烂了。”随后用叉子从小碟中卷起几根面条送去了阿诚嘴边:“赏个脸!”他说。

       见阿诚没反应,明楼一偏头,又把叉子往前送一送。大庭广众下,阿诚不好意思直接张口,便抬手去接叉子,明楼却是往回一撤,偏不给接,就要喂出这一口。阿诚无奈,扫了一眼四周,伸出舌尖,速度卷走面条,留下唇边一抹红艳艳的番茄酱,激起明楼心中无限荡漾。

       喝下一口黑咖啡,明楼定了下心神问:“怎么样?”阿诚用餐巾擦着唇角:“挺……好的。”

    “敷衍我?”

    “不是,的确挺好的,酸酸甜甜另有一番味道。”

    “有些事情上,要勇于尝试,不要想当然的被固有思维框死,也许,惊喜正等着你。”说着便向他递出一个眼神。阿诚含羞带怯接过去,却低头站起来,说去趟洗手间。

       明楼用完主食,叫来服务生要了一样东西,便闲闲得喝起了咖啡。靠在沙发椅上,他摊着一张报纸,百无聊赖看了起来。第二版上一则广告跳进了他眼里,循着上头的一个号码,他走去了服务台,拨通了个电话,随后又给山上招待所前台也挂去一个,安排停当后,便就回了坐。

       阿诚在洗手间里调整了一下情绪,觉得自己应该知足,有什么好失落的呢,都有奶油蛋糕,有棉花糖了,没有玫瑰蜜又有什么关系。坐回座位,见桌上多了一个大盒子,上面挂有一小袋Lindt牌的漂亮糖果,知道是蛋糕好了。

     “大哥你吃好了?”见明楼举着报纸靠在椅背,他问。

     “嗯,你慢慢吃,我看会儿新闻。”

     “有什么新鲜事吗?”

     “还真没有!”嘴上这么说,眼里扫到了一条消息:昨天委员长亲自给几位抗战有功的将领颁发了青天白日勋章,今晚将举办一场小型庆功宴。在献演人员的名单里,他瞧见了海棠春的名字,要求唱的都是些胡七八糟的曲目,海棠春怎么能唱这些呢,她该唱《埋香》的呀,她只能唱《埋香》,唱别的就不是她海棠春了啊,这种场合真是委屈“小娘鱼”了。明楼摇摇头,迅速翻过了这一页。

        阿诚慢条斯理吃着餐盘里的鳕鱼,才发现蛋糕盒旁竖了个红红的长盒子,上绕一条白绸缎带,于顶端打成个蝴蝶结,大方,精美。放下手中刀叉,他举着盒子,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也是送的吗?”明楼隔着报纸回答他:“吃的东西!”阿诚说他要打开看看,明楼不置可否,他便一抽蝴蝶结,拎出个一品脱的红色玻璃瓶,顿时一股馥郁花香拍面而来。望着花蜜里凝着的玫瑰花瓣,阿诚控制内心的雀跃,故作镇定的说:“什么呀?”明楼从报纸上缘射出一道精光,控制着脸上的笑态,语气严肃的回答:“瓶盖上有字你不识吗?Honey——”

       阿诚定睛一瞧,果然,瓶盖上印有Rose Honey两字,但大哥那话不能接,他吃不准最后是在解答他还是在称呼他,大哥话里经常设有各类圈套,专等着他钻,不能上当。眼神定漾漾看着那红瓶,红瓶映出一脸通红,他回味Honey,心驰神荡。

       明楼卷起报纸,在他眼前晃了下,“现在可以安心吃饭了吧!”

       阿诚叉了块柠檬鸡:“哪有不安心!”赶忙岔开话题:“这家店倒挺大方,还能送两份东西。”

     “我另加的!赠品能赠你一品脱?我明楼能拿赠品送人?想得出来!”

       阿诚没想出来大哥非但给了他玫瑰蜜,还是新买的满满一大瓶,大哥对自己真是上心。大哥确实讲的对,不要想当然的被固有思维框死,也许,惊喜正等着你!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语,还是那句“谢谢大哥!”头一样低垂,刚才失落,现下含羞。语气便大不相同,不带情绪,心上甜蜜。

       明楼放下报纸,佯装惊讶:“谢我干啥?这是我给Honey的!是你吗?”伸手抽走玫瑰蜜。

       阿诚还是落入了话里圈套,瞪着眼,一摊手掌:“还给我——”。明楼晃着玫瑰蜜,从左手抛到右手,“抢到就给你!”话音刚落,便听他沉声一叫:“小没良心的,踢我!”

       趁着明楼不备,阿诚一把夺过玫瑰蜜,一拍桌子:“少胡调!就是给我的!”明楼又要开腔,话说一半,腿上又挨一下。

     “天哪!”他低声长叹世间竟有如此不要脸之人呐。阿诚说,话讲讲清楚。明楼说,你不乖,嘀咕出了句H打头的话,中英夹杂着感叹复感叹。阿诚说,你讲话不文明,明楼指着那矮书架,“我说那边有本Holy Bible,你什么听力?”

     “你不要总是耍我!”

     “就准你喝我蜜糖,不许我喝你蜜糖?”

     “哎呀,两位不要再吵啦!”听闻这话,两人同时扭头,却发现此言的对象并非他们,而是有人在左后方那桌打起了圆场。

        只见一个身胚粗壮的军装男捂着一侧脸,抬手正要招呼眼前的小个子西装,几个伙计架住了军装,“罗局长,消消气,你冷静点听我讲!听我讲——”餐厅经理急得不住重复这句话。

     “你们让他打——”西装发话了,竟是个女子的声音。她松松领带,撸撸背头,夹着根烟,指着那位罗局长说道:“别拦着他,他妈有种就打!”

        罗局长双臂一挣:“放开我,”没挣脱,“敢给老子吃巴掌,今天不削死你个臭娘们儿!”

     “重庆警察局一破局长,逼大点的官儿,还翻天了你!”女子说完,向着对方脸上喷出一串烟圈,“让老娘给你点烟,”叩叩桌面,一掷烟头,点点罗局长肩膀,“滚、你、妈、的、蛋——”

     “哎呀,都是误会、都是误会!误会——”经理要哭了,转向另一位旗袍女,“你劝劝她呀!”旗袍女神情严肃,向着经理偷偷摇手,表示不敢插话。

     “狗日的误会!”那女子对着经理一挥手,“老娘坐那玩火机,刚按亮,他张逼脸就凑上来自说自话借着个火,我他妈认识你?”

        罗局长一听这话,蹿起二丈高:“操!借个火怎么啦?至于甩手一巴掌?你他妈点的是圣火,借不得?”

       女子低着头从烟盒里又敲出根烟,叼着烟屁股,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去打听打听,老娘活了二十七年,除了我老子外,给哪个男人点过烟?他娘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逼样儿,什么货色?”旗袍女见缝插针点上火,女子深吸一口,扭头喷出一缕青烟,“乡巴佬!”

       罗局长敲敲自己的胸脯:“维也纳警官学校毕的业,服务过德国柏林警察厅!中正书局那本《德国刑事警察概论》就是老子编的,说我乡巴佬?”环顾四周,“哈!哈哈!”

     “哈!哈哈!”女子一样环顾四周,“好大的光环唷!吓死了都!”随后,对着众人,满面嘲态说道:“看到没有?就是乡巴佬才能讲这话!”

     “小逼娘们儿,你又是哪路货色?当自己公主是吧?”伸手拍掉女子的烟,“他妈让你嚣张!”

        经理赶忙弯腰拾起香烟,递到女子面前:“二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啊!”

        二小姐接过香烟,嫣然一笑,却是直接杵进了罗局长的嘴,瞬间又是“啪啪”两记脆响,杀出罗局长脸上十道红印。

      “你妈逼——”暴怒之下的罗局长呸掉烟头,终于挣开架他的人,当下便从腰间皮盒拔出把单机左轮,按下击锤,直直戳到二小姐眉尖,二小姐双臂交叉,嘴角一抽,全场肃静。

       一直围观的那两位早就精乖的竖起报纸挡住脸面,特务系统和警务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可不能和这种破事扯上关系。阿诚因之自己的位置观景不利,便挪到了明楼那侧,两人躲在报纸后面边听着那边的壁脚,边剪刀石头猜起了大小!明楼一直输,故意输,输一次,钢笔在手背画一个叉,手背画不下了,要画到脸上,翻天了!明楼说,喂喂喂。阿诚举着笔,哼哼哼。午后一束束金黄穿透窗玻璃,溜上餐桌,两人嘻嘻密语,不知所云,阳光跳舞,报纸抖动。

       此刻,经理发动了咖啡馆全体员工充当人肉盾牌围住二小姐,自己则抱着罗局长的腰一个劲儿的往后拖拽,“啊啊啊,罗局长呀,有事好商量,你不要冲动啊——”

       能做到一局之长,自然庙算于心,城府在胸,没有冲动的道理。罗局长不拍算盘都知道,这闹市区打死了人只能给自己添麻烦。自有后台的他虽不至于受到法律制裁,但党内处分总逃不掉。拔枪也是因之在几个部下面前丢大了面子,必要如此发作一次。此刻,他顺着经理的梯子往下爬,经理见手枪慢慢下移,赶忙抓住机会贴耳罗局长一句话。

      霎时,罗局长疾风骤雨的脸上飘满了和煦的春风,“呃啊哈哈,哈哈哈”用枪口挠了挠脑袋,他走到二小姐面前,彬彬有礼一深躬,一改粗言秽语,说:“刚才是罗某人冒失了,在此,本人向您奉上最真诚的歉意,希望您能赏脸接受。对不起,尊敬的二小姐!”罗局长的腰快弯进尘埃里了。

       二小姐勾起他下巴,罗局长便顺着那姿势贴上前。二小姐皱着眉问,我是小逼娘们儿?罗局长五官移位,不不,您是大老爷们儿。二小姐问,那谁是小逼娘们儿?罗局长满脸堆笑,自然是我。二小姐捏着罗局长的下巴左右一瞧,说我打你了?罗局长说,笑话,哪个造的谣!二小姐问,那你脸上红印怎么回事?罗局长实事求是,啊,两只蚊子叮在我脸上,二小姐为我好,帮我赶走啦。二小姐说,真的呀?罗局长回,是呀是呀!二小姐总结,很好。罗局长谦说,不敢。二小姐问,你叫什么名字?罗局长说,鄙人罗梓!二小姐说,再见了,罗梓!罗局长说,二小姐,慢走。

       罗局长的下属因为没有听到经理的话,当即表示抗议,“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是那么回事儿,局长!她明明打你了,把她逮回去!”经理一听,刚擦干的汗又滋回来了。

       然而,已经走到大门口的二小姐却是回眸一笑,他遥遥冲着罗局长说:“自然不是那么回事儿,骡子的家伙能是那么回事儿?”搂住身边的旗袍女,“宝贝儿,走!”旗袍女靠在二小姐肩头,娇嗔一声:“俊哥——”

       罗局长踏着骡蹄跟在后头,因之被人一把舌剑阉割了灵魂,更要显出肉体的威猛,于是,一双骡蹄在咖啡馆方寸之境踏得猎猎生风。他自觉身段柔软,能屈能伸,解嘲一番,长笑出门。

 

       围观了全局的两人,手头报纸抖成筛糠,终于趴在桌上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大哥——”

    “哈哈哈哈哈哈,阿诚——”

    “罗局长倒了大霉!”

    “罗局长行了大运!”

    “挨了三个巴掌还行大运?”

    “就是挨了三个巴掌才行大运!”

    “哪有这事儿!”

    “就有这事儿!罗局长要升官了!”

    “瞎扯!”

    “这位二小姐的巴掌岂是人人能挨的,罗局长一下吃进三个,怎么不要升官?”

    “这位二小姐到底是谁?这么大权力!”

    “孔祥熙二千金,孔二小姐,孔令俊!”

    “怪不得!那旗袍女子还叫他‘俊哥’,是二小姐什么人啊?”

    “她老婆!”

    “啊?!”

    “其中一个老婆!”

    “二小姐有几个老婆?!”

    “据说很多!都是官太太!”

    “还都有夫之妇啊?”

    “是!”

    “服!”

 

       明楼问阿诚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准备走。阿诚问接下来去哪里,明楼说随你,你想去哪陪你逛,不过蛋糕和玫瑰蜜还是先寄在这里,等会儿逛完再回来拿。阿诚说玫瑰蜜他要拿着,明楼说毛病,拎一品脱玻璃瓶不嫌重。阿诚说不重,明楼说路上摔碎了不会再买了,阿诚,哦。

    明楼叫来服务生结账,服务生拿着账单等在一旁,明楼伸手去摸皮夹,皮夹没摸出来,却对服务生说:“再给我们来两杯黑咖啡吧,你们这咖啡挺好的。”待服务生转身,阿诚问怎么,明楼说皮夹被偷了。阿诚不相信,叫明楼不要胡调,谁能从大哥身上扒走皮夹。明楼说真的呀,这次真没耍他。阿诚睁大眼睛,“怎么可能,我还在一边呢!你是不是没带出来啊?”明楼说黄包车和棉花糖的钱还是他付的呢,怎么会没带出来。阿诚说那就是掉了,明楼说没可能,衣服的口袋深的很,只要不破绝不会掉,一定是被扒了。

     “阿诚,喝完咖啡你去结账,回头我报给你!”

     “大哥!我没带钱包啊!”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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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二小姐在心心咖啡馆闹的这一出是坊间的一个小八卦,传说被她扇耳光的那人是重庆警察局徐局长,甚至传言,一记耳光就把人拍上了四川省警察局局长,考虑到这事儿并不确定真发生过,徐局长也未必就是坊间传言的那样不堪,加之文中虚构的大量粗俗的对话和猥琐的描写,为了避免对真实历史人物的不尊重,就换成了罗局长。而孔二小姐常年女扮男装,三妻四妾,凶悍无比倒是确有其事。这个故事就拿来给楼诚的重庆之旅添点乐趣,博二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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