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孤红】【中篇·寄君诚】37、君诚

 (三十七)、君诚

 

       招待所内,一番检查后,阿诚带上自己的皮夹出了门,说是下楼寻个人,正好,趁这空档,明楼给前台挂去了电话。

       香山别墅门口,军用大卡旁,阿诚逮住小沈,让别躲,早瞧见了。小沈乖乖卸下一肩货物,跟到一侧,回说正帮美国佬搬东西,按当初签订的合同,抗战结束,合作所就得撤。贴近,放低声音:“拖到现在!请神容易送神难!”

       阿诚不接话,打开皮夹,抽出几张绿油油,填进小沈口袋。

    “诚哥什么意思?”

    “不知道什么意思你刚才躲什么?”

       小沈讪笑,说这就没意思了,抽出,还回。手被挥开:“你这级别月俸多少,下个月不过了?”

     “那个什么,反正那事儿……都怪我!您,就接受我这个道歉吧。”小沈诚恳作答。

     “钱是钱,歉是歉,一码归一码”指着人,“别给我上纲上线。”

       小沈闻言,局促。本想借机献个殷勤,不料两餐的殷勤先后全被退回,攥着几张票子,他嘟囔说:“那…..也太多了,您看您这还是美金,诚哥…..”

     “那抗一麻袋法币给你,要伐?”

       小沈一咧嘴:“您真会开玩笑!”

       模仿着他的北调,阿诚警告别再扯犊子。小沈也学起了南腔,说得立场坚定,反正覅。如此攥着把钱打起了太极,推来搡去的,到最后大家都笑,笑那姿态着实难看。末了,阿诚收回钱,从侧兜里捏出个金属疙瘩,抛给小沈:“拿着!”

       小沈单手一接,一瞧:“嚯,法国货,好牌子!”

    “识货,正好!”

       举着打火机站去路灯下,小沈翻来细究,竟还是个纯银的,回头:“这可顶多少顿饭钱啊诚哥!”

       阿诚一瞪眼,小沈一掂打火机:“好,我收了,谢诚哥!”

       面无表情一扬头:“去吧!”

       往回走几步,阿诚驻足,转身,叫住人。小沈立马颠回,问还有何吩咐。

       摸着下巴,阿诚讲:“那个……”小沈双眼眨巴,静候佳音。“那个”再次落下,佳音起:“你以后少干这种事!”

    “啊”了一声后,小沈当即反应,说,懂了。

    “至少,别在我面前干!”阿诚补充,说完,回招待所。

       路上且走且想,想此种行为,平日局里见得多,虽说自己看来并非礼貌,但工作上迎来送往,常也免不了。当然,谁都清楚,天底下没有白占的便宜,那么,也就并非是个长官都乐得接受属下此种美意了。用自己近乎一个月的薪俸给人偷偷结单,所求之物,价值必定高于能付出的,意图过于明显,还是不够聪明,这个小沈!阿诚想。

       因之被人点中了穴道,小沈略略尴尬。此类事情,平日没少干,有满意的结果,但也不乏被人当过冤大头。可像诚哥这样的,不多见。这位长官不大一样,容易接近,不好相处。然而,摩挲着手上的打火机,小沈自觉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达到了目的的。再说,诚哥能把他喊回来说这些,这本身就是一种亲近的表现,就是一份收获。如此神游着天外,发出了一声感叹,想如今跟着的那位上司,真是:唉——

       孙科长拄着拐杖指挥众人搬货,见小沈抛着个东西一路颠来,当即伸手,半空截下,研究一番,末了评价,算个好东西。“你小子一个月工资换这么个玩意儿,还算值!”抛回打火机,调侃道。于此种轻慢语调,小沈比较理解,孙科长肩章上顶着三颗梅花,人家一颗梅花的,任东西再好,他能瞧上?

       谷景礼一旁默默搬货,刚才馆子里,预备去结单,不想被姓沈的小子抢先一步,眼下,看着小沈在车灯前欣赏打火机的模样,越发觉得:真他妈的!

 

 

       明楼裹上浴袍靠坐床头,前额垂几缕湿发,一手握支钢笔,一手托本簿子。阿诚倚着门框望定橙黄灯光里的剪影,剪影心明肚了,偏不抬头,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锁门,换鞋,把自己扔进沙发榻,大咧咧涡在里头,他朝天吐出一口气:“累死我啦!”

    “我还没喊累呢,你倒先累上了!”明楼一壁写字一壁讲。

    “你厉害,比不得你!”一抽领带,“下山再把我背下去哈!”

    “这人呐,不能惯,一惯就得上天!”

       阿诚嗤出一声,转言说有个忙想请大哥帮一下。“瞧,没说错吧!得、寸、进、尺——”明楼拖声拖调讲。

     “正经儿事儿,大哥!我想要个人!”

     “唷!这是看上了谁?那大哥得帮你去讲!”低头,写字。

        此言一出,阿诚来了兴趣。他双手交叠,枕于脑后,凌空一翘二郎腿:“当真去说?”

     “当真!”明楼翻过一页,继续落笔,“不过,这对方家庭最好财力雄厚,比我们雄厚!”

     “这又是个什么条件?不怕矮人一头?”二郎腿晃荡。

     “这都不懂?这样么,你好去做人家上门女婿了呀!既省掉了我聘礼这项支出,还能帮着净赚一笔,划——算!”

       团起领带,扔向明楼:“我去你的——”

       挥出左手速度一夹,右手继续写字,不抬头,“说吧,到底看上了谁?”

    “我看上你个头啊!”

    “这看上我个头又是怎么个看上法,”嘶出一声,“倒是要请教了!”

       阿诚语塞,决计不再闲扯,直接告诉明楼,日里咖啡馆送钱那小子挺机灵,想调来上海我用,手边一直缺这么个人!

    “机灵好啊!用上了手,把自己搭进去,咱俩都暴露!”

    “我能这么傻吗?军统的工作也需要有个合心的帮衬不是,这上头要出了问题,还怎么开展任务!”

    “罗家湾,本部!上海站,分局!问过人肯吗?这要是家还在此地,你硬把人弄走,工作能好好给你干?”

    “北平的,全家都在北平呢,重庆就他一人。”

    “他领导谁?”

    “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一句话的事,滥用职权的帽子就扣上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出了问题,一样影响任务。再说,机灵的下属,做长官的能轻易答应放走?你,我就不给!”

    “谁要我了?”

    “没人要!”

    “没人要你乱打什么比方?”

    “谁敢要?”

    “哼!”

    “谁敢要!”

    “嗯——”

    “那什么,秘书处的小何,毛主任来上海见着后,点名要,我也没给呀!”

    “你那是另有顾虑!”

    “机灵也是一方面!而且人要走了,他那堆工作谁干,只能你干,我还减轻你工作量不是?”

       阿诚一撇嘴,说毛主任好家伙,一个潘秘书不够,还惦记起别人的锅灶。明楼笑笑,说是为制衡潘秘书。

     “嗬!”二郎腿凌空一换搭,“那,你要不要也找个人来制衡我呀?”明楼评价,这个笑话不错。

       如此笑话了一阵,回归原先话题。阿诚问,这事儿到底成不成,快给句准话!明楼夹着钢笔朝他一指:“请人帮忙这态度?”语毕,等人贴近。

       一个翻身,以背示人:“不行拉到!一句话的事,扯一大堆!”

       明楼喊他一声,没回应;再一声,说要静静;第三声,携领带一起飞来:“不得了了你——”

       阿诚满心期待接下来的场面,期待佯装怒意的大哥跑来和自己闹一闹,耍一耍。然而寂静,长久的寂静。觉出气氛的不对他赶忙起身,隔着距离,顿觉气短。打从刚才起,明楼就一直盯着他,面无表情,一瞬不瞬,灯光打过镜片,利眼更显森冷。    

       趿拉着拖鞋跑向床边,正待弯腰,明楼眼皮一抬,投出一丝审视。阿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被施了定身法,种在原地,两难之际,明楼发令:“去,柜子里给我拿个靠垫来!”

       柜门打开,速度合上,颤巍巍再打开,凝住。后来,撑住两侧柜门,阿诚低下头,昏!

       明楼依旧靠在床头写他的东西,心下盼着那个料定的反应,然而没有反应,只有一声关门之音,“咔嗒”,阿诚把自己锁进了浴室。

       跳下床,跑去、敲门、询问,得不到一丝回应。等着大呼小叫,等着上蹿下跳,等着扑奔过来,倒等来了不理不睬。难得玩把罗曼蒂克,玩僵,失败,他想。

        后背贴门,坐上地砖,阿诚屈起膝,把头整个埋入臂弯。他承认,满柜子的红梅花一瞬间彻底把他砸昏,他笑不出,哭不出,直到此刻,他还在恍惚。他不想故作笑脸,他骗不过大哥的;可如今这般,到底扫了一片兴致,拂了一份用心。但,能怎么办?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明楼,不懂要用哪种态度来回应这件事情,他回应不了,只有逃,连背影都要逃,于是,他躲进了浴室。他更是不敢细想大哥此时的反应,他只觉得过分,真过分,过分的惊喜,成了惊吓,吓到了自己,大哥太过分了。

       明楼不再敲门,他倚墙静待。期间,把阿诚的心理琢磨了遍,便觉出了隐隐的心痛。童年有过创伤的孩子,一颗心是萎缩的,那样的空间只能容纳一点点的爱,需要缓缓的、丝丝的,一滴一滴地注入,你一下来势凶猛倾灌这么多,它装不下,会撑坏的,你得给他一个扩充的过程。

       明楼常常矛盾,想待到河清海晏,开始他的期待。可青春有限,人世无常,他也怕等着等着负了自己,负了人。茫茫人海,万千红尘,命运趟着硝烟给他送来了这样一人,尘世的洪流无论是有情,或是无情,他,都领了这份情。

       午间,隔着报纸,喝着咖啡,默默重温了那一晚的铁血柔情,咽着一口苦涩,他想,苦涩中的甜蜜,也该好好的尝一尝。当时,他甚至有点后悔,后悔没能把指环带在身旁。所以,心血来潮依着花店广告挂去了电话,完全没有考虑到感情的表达也需要过渡,没有过渡,便就过度。眼下,他埋怨自己,太急切,太匆忙。

       良久,门开了。明楼向着里间一展双臂,人还是没能扑来,反而拉起他手站去了柜门。对着满柜的红梅,阿诚问出了一个问题,明楼从身后环住他,蹭着发茬,喃喃作答,他说:“红梅,脚踩冰霜,严寒不惧,丹心向阳!”

       靠着明楼肩头,阿诚还有一个问题,于是明楼搬起他下巴,丝丝额发便轻轻扫过睫毛,许久后,明楼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眼角挂下了晶莹一线,拇指一捺,蘸着这星晶莹,点上了他的唇,“咸的。”阿诚讲。明楼摇头,轻啄一口,说,甜的。下一秒,阿诚拍合柜门,一个转身,抓起明楼双肩就往上按。       

       双唇当即被封印,封得死死的,然而仅是被封,半晌不见动作。于是,向着另侧柜门,明楼速度一翻身,换他钉住了人。侧头、缓近,目标前,却是猛一收身,臂弯里的阿诚便主动迎来,他越是索求,他越要后退,欲拒还迎,欲擒故纵,偏不让得趣。循循善诱下,终于,两片丁香合于一处,满柜红梅便在接下来一系列的动作里纷纷震落,绽尽一室芬芳。后来,于一地花海中,明楼问:“学会了吗?”

       话音刚落,他一把被人揿上了柜。此刻,阿诚施展起了刚学的技艺,带着探索,一路融会贯通,左右柜门就这么来来回回被两人占据着,地板上、衣服上、头发上,尽是掉落的红梅花瓣,落梅似雪,拂身还满,花是恋侬,花亦怜侬。

       明楼率先移开了双唇,事到如今,一步之遥!最后那步该不该迈,他斗争着。斗争的当儿,阿诚从他身上摘下一片花瓣,放置舌尖,送至唇边。

       单臂环紧他的腰,明楼把红花红唇一并纳入口中,他不想了,边上便是书桌,他抗起人就过去,他要来场就地正法!

    “床……那儿……”喘息着提醒他,“这是书桌!”

       把人往桌上一摔:“好地方!”

       正要扫落障碍,手腕被攫住,阿诚说,楼下还住着人。随即把绿罩灯、笔筒、台历并一些书籍重物推至桌角。推得特别慢,是心里在发慌。

       平日头脑中拍过无数遍的电影,真到上映那刻,老实说,没准备好。明楼瞧出了那份紧张,捏住手心,贴脸一番情话。胡茬摩蹭着耳廓,他送出一声,不怕。

       依言之人放下眼帘,微扬颈项,咬起一侧唇,迎贴着耳后的走势,他一脸血红,手指攥紧桌沿。

       书桌上,明楼聚着满身的爱把前头的爱表达到了极致,唯有如此,爱才不会做成一种伤害。西服早被扯掉,衬衫下摆松开,巧舌翻飞下,衣扣逐颗解散,之后是皮带。身下的人从紧张到放松,一路迎着浪涌,于这片大海里浮浮沉沉。沉昏间,明楼在他耳畔说着什么,也是一字不闻,只觉每一句都是浇来的惊涛骇浪,未达海中央,便觉被侵吞。

       明楼以极致的耐心继续着那份极致的表达,阿诚一直在等待,等待迟迟不来的进展。他每回以为是了,可偏偏又不是。感受着陌生的感受,期盼着熟悉的期盼,期盼那一刻,又惧怕那一刻,他想,接下来的爱,可怎么办。身心产生了拉锯战,后来是心急口难开,想大哥怎么就不明白,大哥太明白了,所以,那份请求最终从齿间被挤出,挤得丝丝拉拉,支支离离,大哥坏透了!

       双瞳散了神,他低唤一声,一声仅属于彼此的昵称。明楼的身心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边亲吻边确认,确认是不是在喊他,是不是可以了。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于耳畔柔音阵阵,说等下若有状况可要及时告知他,不准强作忍耐,“知道吗?”阿诚拂过他额发,让不要顾虑,尽一切的可能,自己完全不会有:“状况。”

     “状况”刚落,状况便来。一室黑暗让彼此神经急速紧绷,不同于刚才的紧绷。下一秒,明楼翻下书桌,奔去床边,掀开枕头,那枚阿帕奇铜指枪便速度套进五根指节。床头柜前,阿诚摸出小左轮,按住击锤,贴墙而立。

       突如其来的一切把警惕性提到峰值,满屋毕静,声屑不闻。如此静立片刻,明楼挪步阿诚身侧,伴着廊间一阵喧杂,两人贴耳一番交流,阿诚整理衣衫,隙开门缝,闪身而出。门边的明楼举着铜指枪,观察着屋外的情况。

      “就是这个情况,真的,各位长官,”前台站在楼下,提个探照灯对着围廊上一圈人不住解释,“实在是抱歉,已经喊人去抢修了,这山上就是这样,时而会遇到电压不稳的情况,烦请各位长官耐心等待,真的对不起啊——”

       明楼收起了枪,阿诚也准备回屋。刚转身,隔壁间蹦出一太太,裹条毯子直冲廊前,甩着一头湿发,她喊说:“什么破招待所,澡洗到一半,黑漆抹乌的你叫人后半夜怎么弄?!”一拍栏杆,“这电到底什么时候来?”

      “对呀,这电到底什么时候来?”一圈人齐声附和。

         前台一个劲儿的赔不是:“这小的真说不准,快则半小时,慢就……不好说了。”

      “那我们怎么办?”太太发动众人开始围攻,瞬间讨伐之声此起彼伏,“对啊,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前台让不要急,马上茶房会给每屋送蜡烛,应急先用。太太乘胜追击,说自己不要蜡烛,就要他手上的探照灯,前台实在为难,说灯就这么一盏,还要借着做事,太太一听,向他开炮。

      “你看看你,看看你,就你在这叽叽喳,这副模样站这里像个什么样?行了!给我回屋去!我脸都给你丢尽了——”一中年男子身着睡衣边说边把人推进屋,“对不起各位,贱内乡下来的,言行有失体统,让诸位同僚见笑,见笑!”

     “姓余的,你说谁贱呢你?”

     “哎呀,你赶紧给我进去吧!”

     “还军委会高级招待所,连个电都通不利索,高级个屁!”

       阿诚的余光落上了那位太太的毛毯,她的先生随即也飞出一个斜眼,接着侧身一挡,截断了他的目光。门被拍上的那刻,里头似乎还响起了一句话,好像说,这国民党就是办不像事儿!到底是不是这么个说法,不大清楚。

        众人散,阿诚回,说情况大哥都晓得了吧,明楼点头。

       并排并坐上沙发等蜡烛,心里都在叹气,惋惜那桩事终究做不下去了。虽说只是停电,但黑暗里到底大意不得;且氛围一过,样样刻意,一刻意,感觉就不对了。惋惜的同时,也有点庆幸,这要中途刹车,那可真真要命!不过,还是有机会的,对伐?

       借着月光,阿诚望向窗外,说波及面可够大的,整片歌乐山一擦黑,连咫尺之地的香山别墅都望不见。摩挲着手上的小左轮,他开口问明楼,隔壁住的谁,回说,天津站余主任,“怎么了?”

       贴近,低语:“他过来开大会为什么还带着太太?”

     “带太太开会的多了,太太间也要借此搞联谊,有什么可奇怪的?”

     “奇怪的是,他太太出来骂人,还掖着把枪!”余太太毛毯里括起的手枪轮廓引起了阿诚的注意,“余主任身上倒是没带!”

     “大惊小怪!毛主任太太,‘裙带花’,特工出身,刺杀过汉奸殷汝耕;沈叔逸太太,他学生,临训班出身;还有那个谁,谁的太太,警官学校毕的业,太太们带把枪怎么了?”

     “这我能不知道吗?关键余主任说他太太是农村妇女,大哥!”

     “怎么,瞧不起农村妇女?”明楼岔开话题。

     “什么嘛!我是看他俩就不像夫妻!”一个新话题。

     “像不像夫妻还要你来鉴定?”再岔。

     “怎么看都不像!该不会是假的吧!有名堂!”坚定道。

     “朆有名堂!”明楼飞了他一眼,说这天底下不般配的夫妻多了去了,都假的?“蜡烛怎么还不来,下去催催!”

        阿诚坐定不动,乃是一副思索状。明楼叫他去呀,阿诚凑近,问,大哥是不是有过很多代号。摇头,说统共就那么两三个,“问这干吗?”

     “那么,这两三个中是不是有一个叫……”

       明楼转向阿诚,阿诚看定他,叫:“峨眉峰!”

       明楼说,哈哈哈哈,扯淡!快去拿蜡烛!

       蜡烛来了,是递进的一捧红烛,茶房表示这么多撑到天亮不成问题。鞠躬、道歉、关门,一气呵成。

       点燃一根晃到明楼跟前,火光一闪,阿诚说:“青山千古秀,独照峨眉峰!”

       明楼嗤出一声,抢过蜡烛,拎起床头簿子走去书桌,“独照不行,过来多点两支。”

       拢着火苗,把几根蜡烛立上桌,阿诚问,一回来就那在写写写,到底写什么。回说,明天香山别墅有个会,半截话还未出口,有人当即跳脚:“怎么又有会?没完了是吧!”

     “你不用去!”摊开本子,坐定,“喂喂,看好火,别烧着袖子!”

       阿诚一缩手:“不行,不准你一个人去,那地方凶险,万一…….”

    “没个万一,跟美国人谈合作所撤离的事项,会后还要见媒体,你放心!”明楼见阿诚不响,拍拍他手背:“大哥不会有事儿的哈!”

    “怎么样样都要你去谈,罗家湾都是死人?!”

    “罗家湾都是人精!”一拍扶手,“所以嘛,这种好事就轮到我这个老实人头上啦!”

       阿诚“喔唷”一声,说帮帮忙吧,这种事你不想掺和,谁还能强迫你!“讲,什么目的?”一跃坐上书桌。

       明楼问,这么看我啊?阿诚说,中国有句老话叫“闷声发大财”,大哥一贯实践的很好。明楼表示,此乃人生经验。

     “合作所的事到底还有什么可谈,按当初签订的合同来办不就行了?”

     “那合同,签得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一时半会儿的,和你也讲不清。”摇摇头。

     “那你慢慢讲,我慢慢听。”晃晃腿。

     “祖宗,您能让我把东西写完吗?”

     “当我真要听?我去汰浴!”

     “注意伤口,别碰头!”

     “写你的吧!”

 

      借一星烛火,阿诚往池里蓄满了水,枕上缸沿,他重温起了断电前的那番情境。烛光朦朦,流水  温温,拂下眼帘,迷迷糊糊间,有人推门而入,是大哥来到了身边。大哥领着他到达一处秘境,秘境门口,他被赠予一把钥匙,两人便一同握着钥匙齐力打开了那条甬道,甬道尽头,他们携手登上一坐高楼,领略着人间极致的美景,迎接那拂晓的来临。

       长空万里,关河绵延,红尘被勾出了一圈金边,是明月抽身退去,带起喷薄的晨辉。

 

 

     “好…..好了,马上就来!”闻见敲门,阿诚速度爬出浴缸。

     “一个澡洗三刻钟!我十几页纸都写好了,你动作可够慢的。”

       裹上浴袍,擦着一头湿发倚在床边,“还是把头发洗了一下,避着伤口,所以慢。”阿诚解释说。

     “不是让别洗吗?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说着便取来急救包。阿诚让别弄了,血早止住了,过两天也就好了。

       把急救包往床上一掷,明楼讲,上山时看到还在渗血,洗个澡就全好了?说完,扔出卷纱布叫人扯,自己则夹个酒精棉给他擦。问疼不疼,说不疼。受了伤没有不疼的,明楼强调。阿诚说,疼了!问到底疼不疼?支吾,受伤这种事,有人疼才会疼。明楼笑笑。

       收拾好额头,伸手撩开阿诚浴袍,问大哥干嘛?!下意识侧身一掩,望定明楼。

    “干嘛?!膝盖不要重新包下?”一记爆栗。

    “那你也说一下嘛!”摸摸头。

    “脸红什么?”

    “洗得热不行啊?”

       专心手中的活儿,一会儿后,明楼收起急救包:“好了,你睡吧!”

    “才几点就睡?”

    “不是你一回来就喊累吗?”

       真的累,洗完澡特别的累!!然而,他说:“我蛋糕还没吃呢。”

 

       拆开蛋糕盒,明楼一看,呀,没给生日蜡烛啊。阿诚捧来那把红烛,往茶几上一摊:“喏,多的是!”明楼笑他,想得出来!阿诚讲,总比那种在蛋糕上扎一圈破坏造型的好,“生日蜡烛,最最鸡肋!”说着,意意思思点了两根立上茶几。

       接下来要唱生日歌了哇,明楼说。回答,生日歌没有自己唱的。那意思是我唱咯,明楼一点胸口。阿诚让千万别,说两个大男人坐在此地,摸黑唱生日歌,那唱的不是生日歌,是滑稽戏,搞笑伐。明楼同意,是有点不像腔。阿诚讲,此种事情,最是尴尬,包括对着蜡烛许愿,也是一样。你许的愿你自己信伐?不信才会来许!假模假式做出个祈祷样,向谁祈祷,上帝?佛祖?老道?还是领袖?哪个来睬你?各有各的离岸公司,荣耀归于谁,和你浑身不搭界!明楼笑,你就肯定没人睬?阿诚讲,呐,有的人,为了保险起见,同时向好几个对象许,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哈利路亚,都要来睬你,天上抢起生意,要打架的,这不弄事情嘛!明楼讲,切你的蛋糕!发现刀也没给,阿诚说,什么咖啡馆!

        明楼把自己那把铜指枪拎来,往阿诚面前一递,阿诚接过,按下枪口机簧,弹出前端钢刀。“一把杀人的刀用来庆生,别致!”语毕,对着蛋糕杀出一个“米”字。

     “是杀是生,不在刀,在人。”

     “这上头可没少沾血!”晃向明楼。

        手指一捺刀身:“看!”揩去阿诚鼻尖:“只有奶油!”

       阿诚抬手蹭掉,问明楼要哪块,明楼无所谓,他便把草莓最多的给了大哥,自己则选了块裱花的。挑起奶油花放进口中,品味,总结,比起士林差的多!说这起士林的奶油啊,鲜奶,细,这个略略发硬,吃起来有颗粒感,含奶量低,“是添加了玛琪琳吧!”明楼叉起一块,入口,同意咖啡馆不厚道。阿诚说这东西多吃对身体不好,明楼讲,难得吃点,无妨。

       两人吃着蛋糕,七讲八讲,阿诚思维发散,说:“大哥,你看我们住洋房、开洋车,家里这个店那个厂,讲起来,算是资产阶级的。”明楼含住奶油,舌头不动,听他继续,“世界如果是无产阶级的,那我们这类人会怎么处理?人家面包牛奶都没有,我们吃着蛋糕,还要嫌蛋糕不好吃。”明楼舌头动一动,咽下奶油,听阿诚问,这个“阶级”究竟是什么个名堂,接着又蹦出句玩笑话,说自己本来倒是无产阶级的,被你变成了资产阶级,“你说到底哪个阶级好?”回复:“看你平时不声不响,心思顶顶重,你个小名堂,阿是要来划界限?”阿诚说,神经病!“我一世人生跟定你——”此句憋住没讲,只讲说将来有事,你要负责我,“负责我一世人生!”明楼应他,板定负责你,死也负责你,好伐啦?阿诚一巴掌拍到他嘴上!随后又发散,工人阶级领导大众么,你我都要去做工的。“我小时候在孤儿院边上的纺织厂里见过人家踏洋机,勾花边,我应该可以学的,我还能做电工,搞机械,再不济,给人看门总会。大哥,你呢?一肚子学问,做什么工?”明楼说,你今天话有点多了。阿诚沉默一阵:“你不会不要紧,我养你,你把我养大,我养你到老!我是不会让你去做工的!”明楼哽咽。阿诚叹一声气,我有时不禁会想,一世人生,到底为了什么?明楼听着他发完一通感慨,把人带到肩头,说:“唉——”

     “诶,红梅花到底什么时候买的?”

     “你刚才一巴掌打得我好疼,怎么办?”

     “问你话呀!”

     “你不说,我也不讲!”

     “疼了吧,疼就让你记记牢,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说完,亲上一记,明楼搂住他不放,说,还疼。后来,不疼了,他便回说下午咖啡馆,报纸上看到花房广告,觉得很灵,趁他去洗手间时就给花店挂去电话订了一大盒让直接送来招待所。阿诚说,喏,又是“闷声发大财”!奇怪,怎么付的账。明楼说,请楼下前台先代结,回来和他算。阿诚惊叹,这样也行!这都肯代付,手上有权,随时嚣张!肯定撒出去一大笔!明楼不响。阿诚追问,到底花掉多少?明楼说,谈钱有意思伐!阿诚讲,大少爷的手,抓一把沙,漏掉三分之二,手指缝大,派头乱掼,不懂过日子。明楼说,情调全被你毁掉。一句反驳:能日日夜夜在一起,就是生活里天大的情调!“不过,这一大盒花,你不怕外头看了有想法?”

     “我买个东西还要管别人的想法?”笑话,“不过本来要的是百合花。”

     “百年好合!”阿诚轻声细语。

     “是啊,百年好合,没货了,就要了红梅。”

     “红梅好,你刚才讲,脚踩冰霜,严寒不惧,丹心向阳!”

     “对的!你喜欢就好!”

        又问明楼几时回上海,回复再过两天,追问还有什么事,答没有。抱怨,没事儿还不早点回,抱怨得极开心,想人在蜀地,倒是乐不思沪。明楼说没办法啊,姜处长给他们定的票就是那天。

     “已经定好啦?我还准备去买呢!”

     “ 给你省事儿不好吗?”

       阿诚不晓得,明楼趁自己下楼那会儿给姜处长挂了个电话,请人把回程的船票往后推一天。姜处长告诉他,本来票就定在那天。在此事上,三个人怀着两种目的达成了一致的结果,堪称默契!

      心里琢磨起姜处长的行为,阿诚想,此类琐事,就算要办,也该归总务处管。你一个机要处处长,肩章上顶颗金星的少将,如此亲力亲为,哼!

      塞一嘴奶油,他含含糊糊挤出一句话:“大哥,这个姜处长对你有意思耶?”

      明楼表示没听清,问说什么。阿诚换了种表达,把从小沈那听来有关姜处长的一则轶闻复述给了他。说是有回呀,徐州剿总的李参谋也住在了此地,一天夜半,姜处长敲开人房门直截了当提出说要跟他好,“居然!大哥——”观察明楼反应。

       明楼没啥反应,只说这李参谋似乎已经成了家。此话一出,正中下怀,阿诚当即一拍大腿:“就是说呀!可是姜处长并不管这些哦!”贴近,说,传言李参谋的夫人是位非常优秀的女子,斯文贤淑、相貌出众;李参谋本人也是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夫妻俩青梅竹马、感情极好、十分般配!“大哥——”

       明楼抿着口奶油,缓缓抬头:“噢——”不露声色问:“那么,李参谋又是怎么回应的咧?”

    “听说是假意答应,逮着机会,当夜逃下了歌乐山!”说完,对李参谋的操行和智慧做出一番极致的赞赏,明楼“嗯”了一声,算是附议。

    “要说这姜处长品味倒是挺高,你说,她是不是专看上李参谋这一型的?”

    “我又不了解她!”

    “你接触过几次嘛,讲讲!”

    “我说不上来,跟我又不搭界。”

   “你猜猜嘛!”

      明楼一拍双膝,从沙发上起身,踏步电话旁,拎起墙上听筒,勾住转盘,旋上几圈:“请帮我接通姜处长!”

       阿诚问,做啥,明楼握住听筒转向他:“你不是要知道她喜欢什么类型吗?我帮你拨通电话,你自己问啊!”

       冲去一个抢断,转身一钻被窝,睡了!

       明楼暗笑不语,踱步床边,往那鼻梁轻轻一捏,手被挥开,阿诚蒙被于头,声屑不出。拽被子,拽不走;引弄他,没反应,此时,电话铃响!明楼拍拍人,让去接电话,“人家找过来啦!”死也不动。

      勾起电话,寻了个借口正要打发姜处长,然而话筒那头传来的声音让他赶忙提起了精神:“啊,戴局长,您好您好!”

      闻言此语,阿诚一掀被子,跳下床,见明楼唇边竖起了一指,他站定不动,听起壁角。

   “还没睡还没睡,您有吩咐尽管讲。”接下来便是什么合同啊、接收啊、交付啊、军用物资、药品云云。过程中,明楼不时点头,口中不是明白,就是清楚。梅乐斯、魏德迈、贝乐利等一连串人名也在话筒里陆续登了场。如此半小时,仍不见结束迹象,阿诚便搬来把椅子,一路轻手轻脚,放置明楼身后,贴耳:“少跟他多烦!”明楼甫一落座,便伸手拧脸,阿诚一个回搡,才走出半个身位,手被攫住,一把被人揽上了腿。

      一手握听筒,一手箍住人,人越是挣扎,明楼越要箍紧。如此,回答起了电话那头一个疑问,他说:“啊,没事儿没事儿,房间里蹿进了只小老鼠,总也闹腾个没完,我正在治他。”语毕,挨了一拳。于是,一侧头,把话筒夹于颈间,干脆腾出两手,全来收拾人。阿诚不便讲话,斗不了嘴,只得手上动作,而明楼却是浑身作起了文章,缠住一条腿,搂紧一捧腰,口中对着话筒讲:“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戴局长提醒的是!您到底高明!是该给他来一枪!”

       觉得大哥真够“死腔”!双手一推明楼肩膀,无声一句:“滚!”跳下身,踏着凌波步,滑向了沙发。

       电话里继续聊着第二天的会议安排,阿诚不能出声,不能走动,无趣之余,便把玩起了茶几上明 楼那把铜指枪。擦去钢刀奶油,向着那堆红烛,他捯饬出了无限的风光。

    “戴局长,这事儿您请放心!嗯嗯,媒体那边我也会安排好,是是对!对——您说得太对啦!!懂懂懂,哈哈哈,您早点休息、好好,晚安,再见再见,再见!”明楼挂上电话,站立,起身,定住。

       摘下眼镜,揉一揉,推上。他确定的看到,看到眼前人站在一地的红烛中向他伸出一手。他踏步上前,趟过花海,跨进了那圈婆娑。掌心一扣,揽人入怀。平静、和暖、温甜,世界存于彼此的胸膛。

       怀里的人抬起下巴,微微抵出一个舌尖,柔柔巧巧游过上唇,嘴角,齿边,直至触到那叶香甜。同样幅度回应起来,一样轻轻浅浅,细细绵绵,徐徐间,丁香互撷,泥软争衔。

       明楼托着人缓缓放于地面。躺在烛圈里,阿诚问:“你这是要收拾我?”见明楼笑而不答,便伸手茶几,蘸取了蛋糕奶油涂上对方头脸。“可不许调皮,首长要开始检阅了!”明楼语毕,一抽浴袍带,对着眼前的坦荡,俯下了身,奶油便蹭了一片。

       褪下自己的浴袍,叠于对方脑后,舌尖启程,开始周游。耳垂、喉结、锁骨、肩头、腰际,鼠蹊、一路翻山越岭,通达密林。身下的人攥住双拳,屈起两膝,挺直背脊,汲饮着满室的甜馨,是脏腑滚烫,是热血浇腾。密汗抛珠滚玉般打落地面,脚踵便在地板上抵出两道水痕,他咬破了唇,指甲抠住地缝,就是唤不出一声。

       望着烛影里另样的风情,明楼坠入了一池迷梦。他停下了动作,痴痴地欣赏了起来。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双眼,阿诚想,此刻的自己定不好看,大哥别看。明楼抓上他手,并不移开,复又开始他的旅程,那手便自然而然的滑落下来。

       咽着呻吟,阿诚侧过头,一对手掌死死遮住头脸。明楼边是爱抚,边是鼓舞,鼓舞着爱,与放松。说刚才书桌上表现的多好,想怎么表达自己就怎么表达自己,对着大哥还不好意思呀,手指梳着那头青丝,温温脉脉,缱缱绻绻,“又没别人在。”

       一番话带出了身下低吟阵阵,手掌慢慢移开,明楼捏起一只,扣住十指,表扬说:“真乖!”表扬伴着鼓舞,那低吟便唱成佳音妙语,款款旋律间,双手尽数移去。把人抱起,搂入怀里,明楼贴耳低诉,说:“别遮,好看!”  

       红烛摇曳,纱幔轻漾,火舌舔吻着一截火炭,绵柔婉转,越燃越旺。左手抓上明楼的臂膀,抓得青筋凸起,指节泛白;右手腕不住抵敲他肩头,四肢百骸,连连震荡,誓与毅力来一番较量。脚踝被稳稳的控住,终于不再乱蹬,而后,一双眼定漾漾望着对方,片刻,急音促促,让大哥快点亲他,“亲我一下......快......”说着便倚上肩头哭诉坚持不了,明楼的吻刚一落下,一声喑哑,火星四溅,浇灼于胸膛。颤着声跌入怀中,他埋首,他羞愧,他头脸发烧,觉得自己这下简直“坍足了招势”,定被嘲笑,然而没有嘲笑,只有温柔的手掌贴于后背,轻轻拍抚,伴着丝丝柔音,是没关系,是不要紧,是大哥等你,“我们休息一下,没有关系的!”说话间,捺去泪痕,落下一连串的亲吻,前额、鼻尖、鬓发、双唇、脸颊,止于掌心,安慰的吻。

       一个虚弱地倚靠,一个温柔地拍抚,良久后,怀里的人依然头脸滚烫,明楼觉出了不妙,周身探过一番,又仔细贴了贴脸,“要死!”他当即起身,把人抱进被窝。

 

     “烧成这样为什么不讲?!”

       阿诚喑哑,坦言自己不知道。

       绞着湿毛巾,给彼此做了一番简单清理,明楼一点阿诚脑门,让等着,自己披衣执火,下去前头香山别墅找美国军医!

       真没感到发烧!只是一点点头重脚轻,以为太多的甜蜜让自己腾云驾雾了。现在一想,真真后悔浴室里那样取悦自己,太过放纵,筋疲力尽,坏了眼前的好事!思及至此,他一敲床褥,怨!

       明楼也怨起了自己,想阿诚身体向来很好,是重庆这两天身心俱创太过遭罪了。今天本该好好休息,带人下什么山,钱包被偷,无端被骂,回来还拿各种事情逗趣他,还如此种种,烧成这样才发现,太不该!

 

       十分钟后,一位美国军医提溜着个药箱,跟在明楼身后来到了招待所。

       打开门,对着一地红花红烛,军医开了腔。明楼瞥了他一眼,觉得这个Dick 话有点多,然而人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发出了一声:“Yooooooooo!”

       没空理会,先瞧要紧。Dick感受着周围的气氛,微微一笑,量起体温。几分钟后,明楼接着烛光看到水银柱已经超出正常体温一段距离,情急之下,问出一连串话。对于此种幼稚的问题,Dick懒得回应,把体温计消毒,放回,只说,别急。随后,慢条斯理取出听诊器,钻进阿诚浴袍,上下游走一番,末了,说:“普通发烧而已!”

       明楼朝天翻了个白眼,让他开点好药。Dick讲,其实一般发烧不必吃药,药总有副作用,年轻嘛,裹着被子焐一晚也就好啦。阿诚赶忙附和:“是啊是啊,小毛病,出身汗就好啦!”明楼说,你闭嘴!阿诚闭起嘴,把目光移去了Dick左手的一处特别,Dick觉察后,冲他挑了个意味深长的眉,阿诚直截了当回一白眼。

       明楼坚持让开药。打开药箱,翻箱倒柜从角落里搜出一盒不知什么药厂的退烧药,Dick说,就它吧。看那行事,明楼想,也算医生!当即拿起压扁的药盒做了一番研究,药厂不知名也就罢,竟连生产日期都没有!眼神剜向Dick!

       人说放心好了,年前才从美国进的,新厂特效药,压箱底的货,只是生产日期被蹭掉,要不放心,我当场吞粒你看,这可比金鸡纳霜还紧俏!明楼无语,抽出说明书,逐字扫过,确认可治发烧,倒来杯水,给阿诚送下。

       见完事儿了,Dick抬脚要走,明楼拉住他,让留下体温计,说半夜要用,又再三确认是不是真没事,药行不行,最好再预备点其他,半夜要退不了烧,还得来找!

       Dick向上帝发誓,说宝贝儿,肯定OK!一个转折,这两天你俩要节制,特别今晚,病人身体太过虚弱,受不了的。

       明楼下意识点头,一秒,反应,当真见鬼!立即强调:“床上的人是我的副官——”

       Dick也点头,用蹩脚的中文重复着他的话,说知道,知道副官在你床上!明楼语塞。

       见那窘样,Dick一脸诡笑,连说几个come  on,觉得中国人就是含蓄!

       明楼想请他赶紧滚,起身一番感谢,是一种急切的礼貌,说话间,已将人送至门口。

       Dick打量了下病人,想,也算高头大马,虚成那样,哈!下楼前,对着明楼留下一句评语:“GREAT!”连说三遍,以示佩服,床上的人听着门口的对话,烧得更烫。

       关门时,明楼顺手拨了拨电灯按钮。

 

       眼下,阿诚彻底觉出了身体的不适,头脑发胀,四肢酸痛,骨头里透着股冰凉。明楼见他微微发抖,又给压上一床棉被,如此守在身侧,直到后半夜,额头终于渗出了细汗。

       见大哥绞着手巾给自己拭汗,有点意不过,哑着嗓子让休息,说明早还得开会,得养足精神,自己睡一觉也就没事儿,不用特意照看。

       明楼半点不理会他那话,和他不在一个频道,倒来杯热水,让一口气喝下。

       就着手喝干整杯,阿诚来回重复,大哥休息,大哥快休息。最后,体温计让他闭了嘴。见水银柱已经回降,明楼便抱起了一床枕被说去沙发睡,床留给他,一个人睡舒坦点。阿诚说,不要。明楼说,听话。阿诚说,陪我。明楼说,乖啦。阿诚说,你走了,我好不了。明楼说,瞎七搭八,说完抬脚。阿诚也抬脚,抬脚蹬被子,明楼说,祖宗!

       望着那圈跳动的红烛,阿诚想,唉,真是:“对不起!”

       明楼搂人入怀,把他嘴唇上下一捏,说:“傻话!”

       阿诚问明楼,记不记得有一年,家里头也停了电,我检查电闸,你举着蜡烛给我照明,我们寻遍整个屋子,找不到一根可用的保险丝,我上下楼梯差点摔了,你让我注意脚下的路,后来你自己也摔了。

     “你小子还想出去买保险丝,外头道路封冻,我没准。那时候,身上还带着伤,我开的那一枪。”

     “那晚你都没准明台回家,害他在酒店睡了一宿。”

     “我那是给他和弟媳创造机会,谈恋爱哪有吃了饭就回家的?一点不懂罗曼蒂克!”

     “那你就错了,明台可懂了。他求婚时列了好几套方案,还跑来问我哪个好,我觉得都不错,明台真是有心。你不知道吧!”

        明楼问都有哪些,阿诚一一诉说,一个细节不落,什么多瑙河畔、卢森堡花园、托斯卡纳葡萄园,圣托里尼岛日落云云。讲着讲着,发现问题,讲得太细!

       明楼心里暗笑,问他,那你选哪个咧?阿诚强调,是给明台做参谋!讲说从总体方案比较,比较倾向卢森堡花园,而且穿过此地就能看到毕奇小姐的书店,个人也欣赏她和她的爱人阿德里安娜,俩人互为知音,一路相扶相持,可转念一想,到底没能永远一起,就建议删掉卢森堡花园。

       明楼话题一换,评价这些方案吧,远兜远转,不过一张机票,不动脑筋,不免俗套,“他怎么不来问问我!”

     “你能给出更好的主意?”

     “好不好不是自己说,要别人评价!”

       说着掀开帷幔,让阿诚转身,看去床头柜上的一对红烛。

       红烛立于洁白的瓷盘上,虚窗疏影下,是残漏声声烛火摇。院外起了一团风雨,风雨无休,斑斑点点滴落瓷盘,红泪不知为谁抛。

       明楼从身后抱住了人,抵着后背,静静等待,待到泪烬那刻,他说:“看到了吗?”阿诚拖过瓷盘,在一汪红泪中,寻见了两枚金属环。他拿起其中一枚,蓄着泪,问,是什么。明楼接过,挽起他左手,套上无名指,“你说是什么?”

       蹭了蹭枕头,阿诚问,是几时把东西嵌到红烛底部的。明楼吸了吸鼻子,说,不告诉你!端详着阿诚手上的金属环,明楼叹道,尺寸到底不合适,大了一圈,毕竟记事簿上卸下的活页扣,若正式的绝不至如此。阿诚吻着那指环,说不,这大出来的一圈是留了白的,留待在将来慢慢填满,活页扣做指环,最合适!说着,拿起另一枚,套上明楼的手:“呐,我给尊者戴了一个金刚圈。”明楼说,可怕。阿诚说,可怕吧,还有更可怕的呢。明楼问,什么,阿诚说,我要开始念紧箍咒了,你可听好: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不管健康还是疾病,

        任它和平或是战火,

        我都爱你,

        尊重你,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明楼轻声和起了这段话,带着指环的双手便扣到一起,于彼此的心中同时补上了另一句,他们说:

 

         即使死亡将我们分离,

         也不会改变我对你的忠贞和爱情。

 

       雨醉春风,红烛共裁,将来念及平生,一世人生,便也够了。阿诚这样想着,转回了身,明楼的额头便抵上了那片胸膛,钻入了他的怀抱,仅有这一刻,只有对着他。是感慨结果?是感伤过程?说不清。

       阿诚的胸前洇开了一片湿凉,他想,大哥累了,要休息了。这么多年来,爸爸、姆妈、阿姐,身边的人一个个走掉,大哥其实也是个孤儿,也需要臂弯和肩膀。那么,这一刻,怀抱里人就不再是他的长官,他的同志,他的兄长,而是他明诚的小毛头。他抬手抚上了明楼的背,来回轻拍,幽幽吟哄,他说:“恒韬乖啦——”

 

       一枕夜风将明楼送来了一座僧伽蓝,一路曲径通幽,到达了一片塔林。耳畔响起嘶嘶之音,是塔林中游出的一条眼镜蛇。它直起身子,吐着红信,停于自己的前方。明楼站稳不动,静待半晌。半晌后,眼镜蛇一个起蹿,明楼速度闪身,抬脚扫起满地落叶,落叶飞旋,卷得眼镜蛇失去方向,他趁时制驭、引导,一番较量后,那蛇终于贴着草地游回了塔林。之后,日照高林,万籁俱寂,山间只闻钟磬鸟鸣。

 

       四年后,站上马场町那片宽阔荒芜阔的草坪时,明楼回想起了歌乐山那晚烛影里阿诚对他讲的话。阿诚讲,我有时不禁会想,一世人生,到底为了什么。小的时候我总也认为,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念书后,我感到,只顾吃饭到底肤浅,活着还得有理想;现在我觉得,人活着,真就为了吃饭,问题在于怎么吃,这里头就有一个字,我以为就是个“诚”,如何凭诚心吃好一碗饭。此次来重庆开“四一”大会,不是军统的,而是我明诚跟你明楼的,这个“四一”便是一个人、一颗心、一碗饭、一字诚。

       那天,望着遥遥彼边的那颗辰星,明楼不禁也想,确实,生命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呢?我没有资格去指导别人。我只晓得,当我回首往事时,我清楚的知道,我的心是软的,我的心里存着那份“四一”;我不是钢铁,也炼不成那块钢铁。一世人生,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必然,也不乏偶然。时代有时代的难题,个人有个人的无奈,我和每个人一样,对死亡也会恐惧,于命运也深感无能,所以,我死了,请不要给我罩上那些光环,所谓英雄,所谓烈士,所谓向什么什么奉献一生,我无非是凭诚心吃好了这碗饭,对得起手中的这个饭碗。一百多条人命交到我手上,人命!不是一百多个数字,和我一样的,活生生!我怎么可能去葬送他们?葬送他们背后一百多户的家庭?这些家庭将来应该可以幸福的生活了,父母有儿子,孩子有爸爸,妻子有丈夫,兄弟有彼此,真是让人欣慰!然而,我自己到底不能和挚爱相守一生了,想到这里,还是有点可惜的。于是,他对着星空一吻指环。

 

       红烛夜,阿诚有问明楼,说瞧见那美国军医无名指上居然戴了两枚戒指,一模一样的两枚,是个什么戴法?

     “总有人家的道理吧。”明楼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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