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孤红】【下篇·家国梦】42、敌特

(四十二)、敌特

  

       一九七五年春,提篮桥大铁门“咵啦啦”开启,“我重新做人啦——”一个声音对着蓝天大声高呼。

       小沈,拿着十六开道林纸精印的《特赦通知书》激动地握紧人手,他颤着声重复道:“诚哥,我们重新做人啦!重新做人啦!”

       阿诚抬头,环视四周,汲饮着空气,心底是完全不赞同小沈那看法。因之他认为重新做人的只是小沈,自己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的问题,完全不需要接受任何的改造,然而却成了新中国最后一批特赦犯中公认改造最彻底的国民党特务。对!国民党特务!说自己是中共地下党,谁信呀?

       一九五零年秋,“戴克尔”号护卫舰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终于从基隆港抵达舟山本岛,停靠在了干石览克难码头。码头上的阿诚,快速扫遍附近大体的军事布防,便在海军少校的掩护下潜回了上海。分别前,少校讲,三天后会在此地接他回舰,请明诚同志安心执行本次任务。这是少校这辈子说过无数谎言中最无法原谅的一个,二零一五年,弥留之际,他这样和自己的后辈坦言,即使顺利完成雪斋先师交代的任务,一样是:无法原谅!

 

       新雅酒楼,阿诚连喝了两天的茶,始终没见有个叫“老马”的前来接头,无甚奇怪。没能第一时间出现,定有别的考虑;况且,大哥并没有和自己敲定具体时间,只给了一个时长为“三天”的区段,那么就耐下性子,安心等待便可。然而,等归等,还是得计定好:倘若明日那位老马再不现身,就只好先撤回舟山,按时登舰,返回基隆。大哥提过,手头这情报倒非十万火急,那么返台后,大可以向他禀明情况,再行议计新的传递方案。如此,虽免不了一些言语,但到底确保了安全。回回执行任务,大哥也都会叮嘱一句“安全第一”,这次虽没说,没说应对失败的方案,也是出于时间紧迫,未及交代。不过,失败就该及时撤离,这还用得着特地交代?这点默契还能没有?谁不知道,鉴于目前时局的复杂,军舰又仅停靠三天,一旦自己滞留大陆,孤身再要潜返,谈何容易?那时候,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酒楼里突起的掌声拂乱了思绪,那《啼笑因缘》连着嘈切了两天,阿诚忍受着评弹里樊家树和沈凤喜的故事,再次配合着鼓起了掌。堂倌把满上的茶壶送到了桌边,他倒下一杯,口中淡而无味。

       转过头,眺眼窗外,石板路两侧尽是飘落的黄叶,在秋风的鼓动下成群结队打着旋儿。午后的天色阴沉了起来,给这条里弄统一刷成了铅灰,有个小囡囡皴出了一笔别致,只见她举着架风车一路蹦跳着跑了开来,跑着跑着两条腿打起了架,“啪唧”一个满地趴,嚎出震天响。路人行色匆匆,仿佛个个天聋地哑,任由这女孩躺到地老天荒。

       阿诚走了出去,抱起孩子,掸掸那小裤腿儿,擦擦那小脸蛋儿,又捡起小风车吹转了起来,终于把眼泪给哄了回去。做母亲的从老远处奔来,站定后,忙着教训小瘪三,也顾不上一个“谢”。在孩子又将开嚎前,阿诚连忙劝住,并提醒多加件衣裳,小鼻尖儿冻得通红,看着惹人怜爱。不想那母亲见孩子鼻涕都要流进嘴里,又是一阵骂,骂不听话,不肯穿衣服,生了病还得花铜钿找大夫,真真讨债鬼,说完,一把领子,提溜走了。

       尘世最细微的缝隙里都填满了人情的厚薄,像江南黄梅天墙角砖缝中的霉菌,最自然不过的光影。人的七情六欲实在互不相通,但心底的“静”是一样的,酒楼的喧嚣其实是静,孩童的哭闹其实是静,成人的叫骂根本上也是静,内战过后的上海,内战过后的中国,一切都是“静”,人心枯静了,似一口枯井,裸露的人性在尘屑中共舞,所有的尘屑腐烂在井底。

      阿诚紧了紧大衣走回酒楼,发觉今秋的上海真是异常的阴滞,好在这件衣裳。想着军港那夜,大哥给自己披衣服裹围巾的情形,空气便活暖了开来。

      也不知那晚冒雨回去后有没有着凉,着了凉大概也不懂给自己煮碗姜汤,这两天三餐也不知怎么个对付法。还有走前,北房间窗没关,一场雨下来,必然一塌糊涂。有回就是,自己从火烧岛回台北,踏入那间房,淹了似的,地板上就垫了几块毛巾算完事了,跑去问他,一整天在家到底干嘛呢,不知道清理一下,回说,哎呀,忙着呢。后来自己趴在地上收拾的档儿,隔壁竟开起了唱机,咿咿呀呀好不惬意,气得一晚上没跟人讲话。可得早点回去,这个家没他不行。想到此地,又提醒自己,临走可别忘了多买几斤家乡茶叶,下次不定什么时候能回。要说那少校考虑得真周到,还不忘给一笔大陆通行的货币,数目不少,让留着防身,又怕不肯全要,硬说是雪斋先生的交代,不要为难他。可真是!

      《啼笑因缘》还在上演,唱到军阀刘德柱胁迫凤喜时,酒楼门口踏进了一个头戴礼帽、身着灰色长褂的中年男子。两天来,阿诚始终在酒楼里搜索着别样的颜色,然而周围不是欢快的神气,就是落寞的形容,没个值得顾盼。眼下,他看向门口,正好那人也朝这边望来,眼神交汇的顷刻,阿诚放下茶杯,中年男子也走来了桌边。

       男子摘下礼帽,扣于胸前,微一欠身:“请问我能坐下吗?”阿诚点头,他便拖出椅子,坐到了对面。

       料想是此人了,耐心等人开口。开口了,说:“堂倌,一碗虾爆鳝!”

       堂倌奔上前,问客人还需要什么,男子说不用,就一碗面,硬面,“紧汤、免青,加一份姜丝。”五分钟后,面上桌,对着眼前的热腾腾,男子感叹道,是真不错啊!抽出筷子,夹起几根鳝丝,“先生吃过这里的虾爆鳝没?”阿诚摇头。

    “那可惜了!”吸溜着面条,“虾爆鳝可是此处一绝,现炒的浇头。”

       阿诚笑笑,说自己还是偏爱素面,中午在这里吃过一碗蕈油面,倒是不错。

    “这蕈油面不是琴川破山寺的才地道吗?”

    “那这虾爆鳝不也是西湖奎元馆的正宗?”

       陪着这位闲扯着几根面条,心里倒是拿不定主意了,此人到底是不是老马?如若是,为什么不接暗号;若不是,又系什么身份?但也可能真就只是个普通食客,那么这一天大概又白耗了。思忖着这些疑窦,对方的面碗也见了底,喝干最后一口汤,中年人拿出手绢,低下头,抹起了嘴。抹着抹着,不期而开口:“你是不是飞鸿,鸿雁的鸿?”他音量低沉,口齿清晰。

       阿诚适时咳嗽了起来,同样用手捂着嘴,一句话从指缝流淌而出:“不,我是孤红,红色的红。”他声色轻平,语调坚定。

      话音刚落,男子扣上礼帽,起身结账,阿诚紧跟其后,两人穿过满室丝弦,一前一后出了新雅酒楼。

      有必要核实对方的身份。

      虽然自己没见过老马,虽然大哥没提过老马的外貌特征,虽然暗号已然顺利接上,但保险起见,还是得做番询查。比如华东局具体方位所在,比如华东局这条线的任务代号,比如华东局那只秘密邮箱的编码,等等这些,对方都不假思索,精准作答。

       而后,中年男子贴近阿诚,说具体情况还是等回局里细谈,大街上到底不方便,毕竟此处不是特别的安全,附近还潜伏着好几个敌特,这段时间尤其是多,都是从舟山秘密潜回的,从他进酒楼到现在,总有个人一直盯着他们的梢,“明诚同志,我们赶紧离开此地,局里的车就在前方!”

       此言一出,阿诚有点惊诧,他何尝没有观察过附近的情况,可连着两天,别说敌特,疑迹都不曾发现一丝,心想还是老同志经验丰富,警惕性强,当下加快步伐,跟着人来到一辆黑色轿车旁。

       老同志帮着拉开车门,有请入座。后座上,另有一青年向自己点头微笑:“明诚同志,辛苦!”阿诚回礼,刚一落座,老同志便挤到他的身侧,伴着一记砰门声,司机一脚油门直冲大道。阿诚从后车窗一路向外张望,而后发问:“同志,您说的敌特在哪里?我竟半分没觉察!”

       老同志一绽笑颜:“你当然不可能觉察,”向另侧青年递上个眼色,青年迅即抽出手铐,对着阿诚手腕就是一声咔擦,“因为这个敌特就是你!”老同志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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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军从舟山全体撤退台湾是在1950年5月,这里时间上和历史有几个月的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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