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孤红】【下篇·家国梦】56、巷陌

(五十六)、巷陌

 

       小沈是执意要陪人回上海,阿诚扭不过他,便由着扛上行李跟去了车站。目的地下来,拿着单位介绍信,两人摸去了一街道办的大门。

       里弄进深处一栋小洋楼门口,看门人见那笔挺中山装并手中黑漆皮箱也没询问,任两人进了楼道。找到相关人员说明情况后,对方表示这事儿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找主任处理,说着挂了个电话到主任办公室。主任本在沙发上午休,听闻电铃,火冒三丈:“搞啥个名堂!”

       办事员掏了掏耳朵,睃眼跟前二人,贴近听筒,压低声:“主任,有两个干......干部,北京来的!”

    “北京来的哪能啦?啥事体啊?”

       小年青捏着那封介绍信,因了第一次碰到此种情况,简单几句也是磕磕绊绊述不明,话讲半茬就被那头掐去:“好了好了侬覅讲了,讲么讲不清爽,叫伊拉过来!”

       办公室里,街道主任看罢信函,立时换了脸面,对着刚才午休的沙发摊开一掌:“坐坐,两位先坐一歇,坐一歇。”绕回桌前,拎起听筒,“喂,泡两杯茶来,那罐明前碧螺啊!”

    “不用麻烦”未及出口,两人却又听他安排起了这啊那,一连拨了好几通电话。

    “好好,就那间,那间!采光通风都蛮好,马上打扫清爽,家具要到位,生活用品要到位,过歇我来检查。对个对个,再买两盆花放在窗台上。”

        沙发上的两人看着面前那位隔空指点江山的样儿,对视一眼,默然喝茶。

       一切指令下达完毕,主任赶来身旁:“哎呀怠慢怠慢!”他两掌一拍,讲所在街道呀正好有几间空屋没人住,可惜位置结构不理想,倒是原先作为街道办机要室的那间宽敞不说,通风采光都优良,自搬到这栋小楼后那屋子就一直空关着,眼下收拾出来正好,等会儿自己带两位去瞧瞧。若不满意,不要紧,他再行安排,放心一定落实个好住所。

       阿诚表示自己只需一个落脚之地,能住就行,如此真真劳烦了他。

   “老同志您真是客气了,几通电话的事体哪里称得上劳烦?”主任讲真心话,翻翻嘴皮底下就有人安顿停当,麻烦啥。

       小沈话赶话,这又不是住一天两天的,当然越舒坦越好,夸人细心又周到。主任眉花眼笑,哪里哪里,上头的指示我们要坚决落实,他陪着笑,天南海北和人聊,是健谈又得当。小沈随着闲扯篇,扯出了一室活泼气。

       从言行观察,谁更值得重视,老道活络的人几眼就明了。他提起水瓶,率先往阿诚杯里添了些水,问茶叶还行吧,当然得到肯定回答。在替小沈添过茶后,主任放下暖壶,没再问话。

       桌上电铃又响,主任道失陪,拎起听筒又一叠声“好”。挂掉电话他讲业已舒齐,现请二位过去瞧一瞧。阿诚问人要个地址,自己去就可,主任必不应,必要亲自陪同前往,小沈朝阿诚递个眼色,示意随他。

       出门经一间办公室,主任朝里甩了套神情手势,刚才办事儿的小年青便从柜中拿了盒东西揣入兜,随即跟上。

    “我来,我来。”青年要从小沈手中接走那只黑漆皮箱。

       皮箱阿诚的,只些衣物日用品,价值分量都不重,小沈推辞几句没用,就由了他。

       走出里弄,折入隔壁街巷,远远有栋石库门宅院前已立了几人迎候,走到石雕门框下,才抬了抬眼,阿诚便被一众请进了屋。几个邻居在自家窗台张望。

       穿过天井,步上木制楼梯,楼道里没有窗,拉出的一排电线下垂了盏昏黄的灯。小沈提醒前方抗箱的青年注意脚下,青年说不碍事,打小就在这样的楼道上下,自家和这儿结构不差。主任陪笑:“是呀,是呀。”

       小青年卖力抗箱的背影使得小沈忆起了重庆初遇诚哥的那日,也是这般年纪,也是帮忙扛箱,上了歌乐山招待所的客房。楼板吱嘎嘎,岁月的步伐,每踩落一阶,就是一个活泼地声响——诚哥,箱子放这行吗?诚哥,您先歇着!诚哥,我叫门房送壶热茶!诚哥……

       邂逅过往,他触摸起了时光。

       有束暖阳打上面门,眼前模糊了,他抬肘擦拭不觉碰上阿诚目光。连忙解释,楼道太暗,屋内采光又过好,一来一去眼睛受不了,“回京后去职工医院瞧瞧,年纪大了,别得了白内障。”

       进了屋,小沈站到大衣柜全身镜前,镜中的容貌诉说着似水年华。

       ——箱子放这行吗?

       ——地方还可以吧?

       ——您看看还需要添置些什么?

       阿诚谢过几位做工的小青年,问置办屋内这些物件统共花费多少。

       主任,赶在他们开口前回话,推说尚不知晓。他确实不知晓,又不走他私人账。底下人也拎得清,讲担心这些家具老同志您未必全满意,考虑到调整之可能,方便起见,暂时还未和供销社那头结算,一切等定下来再讲。

    “再讲,再讲。”主任笑。

       阿诚表示无需调整,一切都很好,大家辛苦,仍旧要求尽早把清单结给他,本该自己承担的费用,须得如数照付。主任一时看不出这是真不领情还是装不领情,保险起见,循了老方法,是继续献殷勤。哪知对方坚决一句“不行”,这下眉清目明,只得点头照办了。

       青年其一,将只塑料袋交与主任,说里头那些钢镚儿纸币并粮票都是清理屋子时从边边角角扫出的。主任看一眼:“你们拿着吧。”

    “这……”

    “拿回去给会计!”

  

       小沈,在屋里踱起了步,他估了下这些家当的价值,数目不小。虽说以诚哥在文史委员会的工资无论在职退休皆可负担,但独个儿生活,平日里须得留笔款子傍身,一次支出个大项,日后遇事儿尴尬。于是乎他出了个主意,反正这屋也是向街道租用的,干脆将家具款折入房租,摊到每个季度,就不知这程序上好不好走。

       街道主任抢在阿诚之前拍板:“好走好走,就葛能样子!”

       如此一来,既不至一下拂了主任好意,也没去占人一分便宜,阿诚看眼小沈,小沈眉貌跳跳,知道诚哥无论财物还是人情都不留糊涂账,知道他是桩桩件件都要跟人算清爽,果然,“明细单还请你们给我一份。”阿诚强调。

    “这个当然,当然!”主任嘴上说如是,心底算珠噼啪响。用供销社开的单子去冲各种账目贯来是他的强项,这里头开多少怎么开,各有其巧嵌。现在突要拉出份明细,他得盘算着如何做稳两手文章,好在没马上要,好在离房租交付还有时日,一切可以从长计较。

       说话间,楼下院内飘来了饭菜香,看眼天色,主任提议到附近馆子给两位老同志洗尘。阿诚婉拒,不好意思再劳烦人。主任讲:“便饭,便饭!”一份盛情,两人难却,又在一众簇拥下出了门。临走时,先头扛箱的青年趁人不备把兜里铁盒搁上了茶几。

       做工的几位小青年于门口驻足:“主任,那没什么别的事我们就先回了。”

       主任微一颔首:“嗯。”

       阿诚却讲:“几位忙了半天,一道去吧。”小沈也说,是啊。

       青年看看主任,主任大点其头:“对对,一道!一道!”

       迈出大门,阿诚回首,复又望眼雕花石框,这条弄堂他多少熟悉!小辰光天天去学堂的必经之道,有年还和明台两个在此地捡了只小猫,小猫在屋檐上喵喵叫,兄弟俩合作,一人踩着一人肩才把它救下,就是这栋屋,就在这雕花石门下。

       街道主任头顶雷达,观了其色,自觉探着了一定波段,连忙开腔:“这门啊确实是破了些,不过早已安排进行整修,两日内即可到位。”

       听闻此言,阿诚方留意这扇大门——木板翘裂,油漆斑驳,锁头坠悠悠,是该好好整修了。

       主任领路,陪同两位边走边聊,青年们跟于身后,一队人不会儿就到了豫园那的老城隍庙。穿过九曲石桥,便是家高档餐馆,踏入早已订下的雅间,这可不是“便饭”了。

       把贵客让到上座,主任挨着坐下,届时八份冷盘一一上桌。

       依次给两位老同志斟下一杯西湖龙井,主任问有无忌口,二人摇头。小沈刚想请他随意些,对方却先他开口叫来跑堂,让照早已定下的单子上。

    “不知您二位的喜好,就按特色菜点了。”水晶虾仁上桌后,主任舀一勺送到阿诚碗中,“您尝尝。”

    “谢谢,我自己来,自己来。”阿诚把菜肴转到做工的小青年面前,“你们吃,辛苦一下午,都饿坏了吧。”其时,主任尚未动筷,几人犹豫不动,主任说吃呀吃呀,方才举箸。

       八宝鸭上到台面,又被转至阿诚跟前,阿诚叫来跑堂,请拆分盛盘人手一份。主任一旁观测,待蟹粉豆腐上桌后,他要来几个小碗,亲自盛下一排,端给众人。几个小青年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惶恐落座。

       小沈,盛一碗汤羹给主任:“您也辛苦。”他心里暗好笑。

       主任,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惶恐落座。

       乳腐扣肉、虾子乌参、红烧鮰鱼、蟹粉小笼纷纷上了桌,见众人动筷不勤,小沈说菜这么多,大家不要浪费,自己则一壁吃,一壁和主任闲聊了开。

       阿诚搛起个小笼,往小瓷碟里倒点醋,蘸一下,咬一口,轻轻一小口,瞬时熟悉地味道溢满口中。小时候有阵大哥常带他来吃,大哥还跟着抢食,不抢,吃不香。大一点方觉知,大哥其实不爱小笼,有意争抢是促使他多吃,刚来明家那会儿自己瘦得皮包骨。那时的大哥常爱跟人说我们家小阿诚啊笑起来鼻梁上的皮肤纠一起活脱脱小笼包褶子,一句“很是可爱呐”让他听闻后总笑给人看。

       再搛一个,蘸一点醋,他咬上了那圈包子褶,向窗外明月微一笑。

       与小沈聊天的街道主任忙里偷闲,不忘观察身旁景况,见人对小笼包情有独钟,便介绍起这等菜肴——招牌,卖得老好,现在师傅南翔传人,祖上过去就在此地做生意,蟹粉小笼,那时老百姓吃不起,新社会到底好,“味道哪能?”

     “蛮好的。”阿诚点头,“和小时候一样。”这半句他放在肚子里没讲。

        吃得差不多时,阿诚问卫生间哪,主任讲下楼梯转角就是,“我陪您去!”说着起立。

    “不用不用,你坐,坐。”

       下去楼梯,没有转弯,直直去了柜台,结账。

       服务员一问包厢号说不用,餐前有位就已签了字。

       当官的做派,账单上大笔一挥,总有各色人等抢着清单,这于他当年司空见惯。新社会一个街道主任也能如此,阿诚并不觉得奇怪,人握了点权,纵使有限得很,也要想方设法张扬其道。

    “您给我算一下统共多少?”

       服务员满足顾客要求,拨起桌上算盘,给出个不小的价。

       阿诚从钱夹里拿出一叠全国通用粮票,服务员一收一点,并没有多言半句话。有银子入库总是好,没有饭店乐得赊账。

       阿诚离席的几分钟里,小沈跟主任讲明天自己便要回京,此番只是陪同过来安顿住所。“我这位大哥在上海没什么亲人,一人独居此地,我多少有点不放心,您平日若得空,还请烦劳多照料。”

     “您这哪得话?!我们街道办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更何况是这样的老同志!”凭着文史委员会开具的那份介绍信,街道主任也不敢轻怠,他连声放心。

    “我给您留个联络方式,若遇着什么情况解决不了,您及时来信通知我。”小沈道。

       忙掏出随身小簿,忙记下这条信息。

   “无论是我这位大哥的情况还是您自己个儿情况,都可以。”小沈低言这一句。

       陌生人之间何以最快建立信任——唯利。要让诚哥在此地被照料好,须得给人喝上蜜糖,只要力所能及,只要不逾界,互惠互利无甚不妥。

       主任是万没想到北京来的这位老同志竟能和自己敲下这份来往,他倚着高枝,舌头打结,这啊您的,说不了一句囫囵话。

       小沈拍拍他膝头,吃饭,吃饭。

       饭后,漫步灯火通明的城隍庙一带,主任提议带大家各处逛逛,小沈婉拒,说各位今天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把人送回住所,主任和两位话别,走前对阿诚讲,有事儿尽管找他。

    “那以后就要麻烦您了。”

    “您看您!街道办,街道办,就是给居民办事儿的地方,”拍拍胸脯,“大事儿小事儿都是我的事儿,没有各位住户,哪有我这个街道主任——”

       小沈看了那做派,面孔绷紧,心头发笑:过了,过了。

 

        穿过天井,步上楼梯,回到二楼屋中,小沈开灯,扫视一圈,评价这房子真不错,钢窗地板,独立煤卫,不输北京单位分配的宿舍,“哥在这儿住得舒逸,我在京呆得也定心。”

        阿诚瞥见茶几上的碧螺春问哪来,小沈笑,能哪来,主任给得呗,“那小青年临走时搁下的。办公室里不问你这茶怎样吗?”

        阿诚想起了这茬:“我当然实话实讲。”

    “那茶叶钱你几时给人家?也折进房租吗?”小沈揶揄。

        阿诚笑他:“你最会操心这种事情。”

       小沈划一根火柴,跑去生煤炉。燃着后,墩上一只钢精吊子,十分钟水开,两人泡好茶坐到了沙发上。

        阿诚要把床让给小沈,小沈哪能应他,说反正一晚,沙发上躺躺就好。

     “坐车回京一天一夜,你又没买到卧铺票,今晚要休息好。”

        小沈叹一声,这一晚他哪能休息好。

        阿诚默无语,不使相顾无言,他跑去整理东西。

        月光从窗外铺泻进来,清辉下小沈将茶杯捧于掌心,汲一丝暖意。

        近三十年的一场筵席,过了今晚,也要散了,他如是想。

        这种怅惘自出狱后时常萦绕着他。老潘去香港时伤怀,老金去温哥华时伤怀,纵使时常通信,也无法消解这等愁绪。四人成三,三人成二,二人成个,人生就是这般模样,他又从生离联想到了死别。总有一天,四人中会有一个孤零零独活世上,自个儿年龄最小,却总期盼最后那个不要是他,期盼弥留之际另三位都陪在身旁。

       多年囚徒生涯产生的巨大惯性让人变得惧怕改变,爱妻的改嫁倒使得自己从初时的崩溃逐步走向了今日之理性——生活的正解是学会运算所有负值,年轻时便懂的道理,几十年后要重新拾起它。

       就在一月前的北京,他主动提起了诚哥原打算回乡一事。那年澳门,为了安慰失家的他,害得人改变了原有计划,他岂可如此自私。在感谢长久的宽慰和陪伴后,他希望对方仍能照自己意愿去生活。一段衷肠让听者备受感动,感动那决心面对新生活的态度,而非仅为他人着想。然小沈有此决定实在藏有另番缘由——他早已发现,在京的工作不适合诚哥。

       和之前几批没去成台湾的特赦人员一样,两人自澳门回京后也被安排在了全国zheng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当上了一名文史专员。工作比较轻松,日常任务就是把解放前自己的亲历亲闻以回忆录形式作详尽叙述,内容要尽量丰富,性质要确保真实,最后集中一处,由委员会整理合并,计划刊出一套《文史资料存稿》供人了解戊戌变法至新中国成立五十年间这片国土上的人事沧桑。

       因了原先的军统身份,两人被安排撰写特工相关。小沈进军统较晚,所历有限,纵然如此,也还是搜骨刮肠地把能翻来的都倒了个遍,唯独歌乐山联谊会上那事他略过没谈。

       工作时为确保历史细节的真实可靠,两人时常会交换稿子沟通比照。小沈留意到“明楼”两个字在诚哥回忆录中出现得极少,出现也不单独登场,而是总跟随着一摞名单,在一些重要的场合,比方说早年罗家湾那场“四一”大会;又或是某个锄奸案,在不得不提及相关部署时也会有那么一两句。总之在外人看来,“明楼”这角儿,就感情色彩而言,和回忆录中登场的其他人物并无差别。而小沈冷眼旁观,知道那一字一句写来,执笔人蘸得非是墨水,实乃半生血泪。

       从未问及诚哥写稿时的心境,多年来有关明长官的疑虑也只字不提,纵然少不得一份推测,可无论真相如何,他到底觉得对诚哥来说这份工作太过残忍。

       一次,在写到那场声势浩大的“四一”大会时,为了尽可能还原当年戴局长台前的讲话,便跑去和诚哥核实些枝梢。讲当时台上说着说着便拔出腰间小花口往天花板砰砰几枪,到底因了何事。阿诚不假思索,回复底下有人交头接耳,是为整顿纪律放的枪。下来的细节小沈清晰了,那戴局长放完枪往条桌上一掼,接着便在领袖挂像前一个跪膝,自我批判了开来,还是明长官上前搀起了他,于是这对上下级配合演了出双簧,竟还把诚哥拎出来立了威。

     “我希望我们的同志都能以效忠领xiu为无上的光荣。忠于领xiu,就是忠于中华民族;忠于领xiu,国家才有前途,个人才有前途!”于这句结束语究竟是出自戴局长之口还是毛主任之口小沈有些吃不准,他又找人核实,阿诚回他两字——明楼。

       当天夜里小沈找阿诚谈了心,走过半辈子坎途,好容易太平了,将来如何生活,也该有自己的选择。妻子改嫁一事他已慢慢看开,经历乱世,还能和亲人活着重逢已是命运之眷顾,多少人求不得!应该满足了,应该习惯一个人生活了,诚哥不必再为他远离家乡忍受这般种种,等将来退了休,两人上海再聚首。“然而哥,你现在回去了,靠什么生活呢?到了这个年龄,可做的工很是有限。独居一处,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他说着顾虑了起来,想想不忍心。

       阿诚宽其心:“你还担心我?”

    “不过要是单位不放人,那也没法子了。”他一瞬盼如此,一瞬觉不该,骨子里矛盾。

    “明天我找领导谈谈。”

       老领导在了解阿诚的想法后,问一句想清楚了没,又提醒没几年即可正常退休,享有的待遇都是不错的,“真的不考虑吗?”

    “不了。”

       老领导通达,不干涉个人意愿,却把一份辞呈递了回。“你另写份申请,申请提前退休。”

    “可以吗?”阿诚讶然。

    “这几年内工资会少些,等到了法定退休年龄再正常发放。可一旦辞职,各方面政策就不一样了。”

        根本没往提前退休这块想,此刻他感激老领导这份善意。

     “身上有几处枪伤是吧?”领导莫名一问。

     “是……啊。”

     “这样,你明天去职工医院做个体检,拍几张片子,再写一份伤情陈述给我,我们办个病退。”

        那些旧患都是年轻时留下的,早也愈合,几十年里对身体也无甚影响。单位每半年一次体检,除了眼睛稍有散光外,一切正常。“这好办病退?”

    “我记得你有回请过一次假,是胸口疼还是什么情况?”老领导提醒他。

       想起来了,在提篮桥时不知怎么胸前弄了个伤,难得会不大舒爽,但也无甚大碍。

   “写伤情陈述时别漏了。”老领导强调,“家乡有人投靠吗?”

      摇头。

   “回去住哪?”

   “再找。”

      拿出一本印有单位红色抬头的信笺,于上头歘歘落下几笔,公章一盖,递给人。

      阿诚看一眼内容,讲自己除了感谢,无言以表。

   “你拿着这个找到上头所说的街道办,他们会给你安排一切。”举手之劳一封信,能省当事人多少麻烦,“不过租金还是要付的。”

   “那肯定。”

   “象征性付一点。”领导朝他笑。

   “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人活一辈子,谁都不容易,越老越能体会,尤其自己这辈人,“以后多保重。”

   “您也保重。”

   “安顿好后,来信告诉地址,每月工资单位邮政汇款给你。”

   “还有些稿子我尽快写完上交。”

   “你自己裁度,不勉强。”

      不再讲话,以目光致谢。

      交接工作办妥后,同事讲:“有时间过来看看大家啊。”

    “好。”

 

       窗台前,小沈感叹黑夜里闪动的星光,一星半点,生活的希望。

       离沪前的那夜,两人没作长谈,一个躺床上,一个卧沙发,辗转于那些年的过往,谁都未能入眠。人的情感是相通的,小沈所有的惆怅,阿诚一分不少。

       次日黎明,小沈起早,没跟沙发上的人打一声招呼便悄悄离开了那。他不愿经历分别的场面,阿诚也一样,知道他起床,知道他出门,全当不知道。

       从上海开往北京的列车已经出站,窗外风景排排后退,从楼房枯木到颓山,越往北越萧条,小沈趴在座位上,埋脸于臂膀。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一个声响:“同志,醒醒,检一下票。”

       递给乘务员,被要求补票:“早过北京了,下一站长春,终点站!”

 

 

       石库门院落里住了三四户人家,有当地人,有外乡客。其中一户门楣上钉有块红色小铁牌,上刻“文明户”字样。男主人每日晨起都会打扫天井落叶,女主人常在休息日清洁楼道,其他住户平日里也会自觉维护公共环境,整个小院整洁清爽。

       比起职工家庭的邻里们,阿诚的日常就相对空闲,他又起得很早,故而清理院落楼道的事便多分担了些。左右都见过街道主任那日在人前前倨后恭的样儿,认定这位新住户必有来头,起初担心不好相与,几月下来倒觉为人斯文和善,便进进出出都称呼一声“诚伯”,时也攀谈串门,走动多了,便也熟络了。然而关起门来也议论,议论这位独居大伯从不谈论个人,节假也不见亲朋来访,到是不定期会瞧见香港、温哥华的来信,盖是亲人都在外头了。

    “这是有海外关系了。”文明户家的女主人讲,“大运动那阶段沾上‘海外关系’四个字可是要吃排头的!”

       做丈夫的说经常见人在树底下看书,看得都是外国书,模样就是个知识分子。妻子话赶话,她们厂的门卫早年震旦大学教书匠,会好几国话,文ge那会儿下放到了安徽农场,回来后弄了一身病,连带脑子也不大清爽,除了给人看门,什么都干不了。前阵子听说可以平反,那门卫也不去排队登记,讲没有意思的。说着叹了声气。

        俩人谈话间,窗外传来声声窸窣,丈夫起身查看,见个收旧货的在对面墙根下铺铺盖,他关上窗,钻回被窝说下午厂里听广播,天气预报从明日起要降温,直至年三十都是大风,保不定还要下雨,看来要过个邋遢年了。慨叹这天气一不好,收旧货的年关难过了。

       没几天就到大年夜,妻子想今年请诚伯一起过:“到时候你多弄几个菜。”丈夫同意,困难年两人父母就过世,老家兄弟姐妹往来也不密,离乡背井地,平日里忙于工作觉不出清冷,到年就明显了,反正人家也独居,一起热闹点。

       给身边的孩子掖了掖被,妻子说讲起来真该要谢谢这个诚伯,两人一遇到加班没法管孩子时全靠人家帮着照看,而且小猢狲原先算术成绩一塌糊涂,诚伯给辅导两次明显有起色。眼下学校放寒假,亏了有他,孩子才能放家,不至像往年一般跟她去工厂,不然多少麻烦。诚伯还管一顿午饭,给他饭贴硬是不要,说小孩子饭量能有多少,他自己也要吃,顺便而已。“多好的人!”

       丈夫附和,是该好好谢谢人家,又问孩子睡着了没。

    “睡死了。”妻子关灯。

       冷空气提前南下,外头呼呼起了风,屋内也作响,窸哩窣啰,急喘阵阵,良久后,一声闷哼。“嗷呜”有只野猫窜过窗台,月影萌动,静夜无声。

 

       次日,这家小孩照常在诚爷爷屋里吃午饭写寒假作业,写完爷爷检查,有错误当场订正。一切停当后,爷爷从饼干桶里拿来几块夹心小饼,小男孩边啃边爬到爷爷耳畔,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于是把昨夜父母床头说得那些全数抖落了出来。“我一直装睡,听他们讲话,他们除了讲话,还做别的事,把衣服都脱光,他们……”

       听到这里,阿诚制止,讲不可以偷听大人讲话,更不可以把家里的事随便往外讲。孩子乖乖点头,问爷爷大年夜那天会来家里吃饭吗?爷爷的家人呢?是不是都在国外?过年会来看你吗?

   “来不了啦,他们都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没关系,我和爸爸妈妈陪你。”

      阿诚拂了下那个小脑袋,阳光把他的剪影投入了男孩眼中。

      见爷爷侧着身许久不言语,小男孩仿佛意识了什么,说来一句解人话:“我妈妈说,您是好人。”

       煤炉上墩着的吊子“啵啰啵啰”响,水开了。爷爷充来个暖水袋,男孩焐着生满冻疮的手又凑到爷爷耳畔:“我妈妈还说,您对门那个爷爷就不是好人。”

       对门还有人?住在此地好一段时日竟半分没觉察!

       对面门窗成日紧闭,从外结构看这更像是间储藏室,阿诚从没未想过这样的空间竟还住有人。“没见过对门有个爷爷啊。”他觉出了问题。

       小男孩接下来的话倒是消了疑虑,那爷爷好久没回了,不过他回不回都一样,一样不跟人讲话。“他是倒马桶的,还经常捡破烂,经常把妈妈和李阿姨打扫干净的楼道弄脏弄乱,妈妈说最好他一直别回来。”

 

       大年夜,上午。

       街道主任率着大队人马前来拜年,各式年货堆满了阿诚的房间。

       房间里,主任是极力邀人一道去自家吃年夜饭,阿诚推说早有安排,早有安排。识趣的人便不再多言,一番深切关怀后,又率队浩浩荡荡出了门。

       阿诚原先是有安排,不是自己跑趟北京,就是小沈赶来上海,年里总是要聚上一聚。然而计划有变,小沈来信说儿子在澳门找了份工,过节定要接他去几日,当爹的潸然泪下,自几年前澳门分别,父子俩是再没相见,所以小沈决定申请赴澳,也邀诚哥一同前往。阿诚当然拒绝,别人父子团聚,他何以去占一席。

       把主任送来的火腿、风鹅、干货、水果、大青鱼、虾蜡年糕、麦乳精等物分送给了邻里,实在一人也吃不了这么些东西。大家面上道客气,内里乐开心。

       中午,亭子间李师母给端来一锅子蛋饺蒸火腿、两大盘熏鱼、外加碗雪菜冬笋炒年糕。李师母说要了人东西到底意不过,自家也拿不出像样的当回礼,好在厨艺还过得去,就烧了几道小菜,“您还没吃午饭吧,正好,尝尝味道,不要嫌弃。”

   “李师母真的太客气!”

   “哎呀,诚伯!”

       李师母前脚走,刘老师后脚来。刘老师收了一听麦乳精和新鲜水果一样意不过,故而他怀抱回礼登了门。

       把一本全新精装商务书馆《英国文学选》并中华书局几套经典读本捧到人跟前,刘老师说,见诚伯平日爱读书就挑了这几册,供闲来消遣。

       阿诚不好意思,翻看几页,评价这些书内容上乘,装帧精美,转到背面一瞧,果然价格不低。“您实在破费了。”

       刘老师大摆其头,说这些书吧,自己也有一套,都是爱不释手的,望诚伯也能欢喜,日常彼此间也好多作交流,“知识岂可用金钱来衡量,侬讲对伐?”

    “对个对个。”只得欣然接受,致以谢意。

       刘老师,自觉肚子里有颇有墨水,对于棉纺厂开关厂工作的邻居,平日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总有一个向下的坡度,而新来的这位住户,经他多月观察,是有别于院子里那类流水线工人的,所以每每在与诚伯相遇时,刘老师的视线就走上坡路了。

       刘老师是教小学语文兼思想品德的,常爱看些诗词歌赋,最喜中华书局的读物,唐诗宋词鉴赏之属,常鉴赏得自我感动,说爱不释手,一点不过。但《英国文学选》连注释都是英文的,并没有学过一天英文的刘老师竟也“爱不释手”,可见装帧真真精美。

       就几分钟里,刘老师晃着肚中墨水和人大谈文学与艺术,言行举止处处都彰显着一份品味和学识。在一番高论后,刘老师及时刹了车,起身说,真得很想和诚伯再聊下去,然而自己在饭点登门已是失礼,主人还尚未用餐,更不好再作叨扰。阿诚说无碍无碍,若刘老师也还未用饭,不妨一道。刘老师道谢,用过,用过,便很有礼貌得告起了辞,于门口向主人微一躬身,完美表演了“素质”。走前刘老师睃了眼李师母拿来的那桌小菜,更自得于送书之举的高格调。

       品尝过李师母的手艺后,阿诚晒着太阳翻起了那本《英国文学选》,几页后,发现此书和前些年图书馆看到的一套六二年版诺顿文学选辑相类似,可以说商务这版是诺顿的缩编。而诺顿中所囊括的从中世纪到复辟到维多利亚直至近代等多个时期的文学名篇他在少时就有熟读多遍,眼前这版虽少了一半内容,但闲来看看也是很好。

       阿诚在学生时有听同学抱怨过大院人多嘴杂,今天你家买了这,明天他家吃了那,都要被人乱嚼三千,样样事情没有隐私,几多羡慕他们大户人家独门独院。如今,自己住到了这儿,发现李师母人实在,刘老师也不乏可爱,“文明户”一家更是善意满满,邀请他一起吃年夜饭,邻里间融洽又温暖,大院里并没有什么可怨三怨四之处,独居生活也并非初想的那般清冷。

       下午他出了趟门,坐电车到了闹市里的供销社,赶在日落前如约来到文明户家共度年三十。

       把一个盒子送到小男孩手上,女主人见了,连忙表示不能收,请人拿回去。她指着挂在窗口的风鹅和干货:“这还是您上午送的呢!”

       小男孩听闻母亲的话,一张面孔晴转多云,嘟着嘴缩回了手。

       复又把盒子塞到孩子手上,阿诚跟当妈的讲,他拿回去有什么用,堆着积灰吗;供销社卖出去的东西也不给退啊。女主人说这个玩具她老早就看到过,价格也是晓得的,顶她半个月工资:“我们哪好收这么大的礼?”

       过年嘛,也让孩子开心一下,阿诚说着拆起了包装,他取出辆精致的铁皮小车,把个小人放到车上,在底部紧好发条,小车便载着人开动了起来。

       男孩追着车满屋跑,当妈的见这礼物已然退不回去,跑回屋拿了钞票硬要给人。阿诚讲了,你们一家门邀我个独居老人一起过年,你说这顿饭在我这里价值多少?我怎么还给你?

       此言一出,女主人只得将钱掖回口袋,她把儿子喊到身旁:“过来!就知道玩!有没有谢谢爷爷?”

       小男孩奔过来道谢,阿诚弯下腰:“爷爷谢谢你们。”

       女主人让客人先入座,她去厨房把菜端出来,转身吸了吸鼻子。

    

       四人围坐八仙桌,桌上摆八道菜,菜盘皆是新花式,客人和孩子的碗也是新花式,显然碗盘属一套。夫妻俩则各用一只豁口碗,阿诚瞧见那周身还有一圈字,一只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另只为“万物生长靠太阳”。女主人瞥见客人眼光,笑言十年前的旧家当了,“那个年代的东西……不大好随便扔的。”她讪讪道。

       男主人岔开话题,问客人是喝酒还是饮料,阿诚讲自己喝酒不行,男主人便给他倒来杯鲜橘水,再给全家满上,说一句新年快乐,他带头举杯,谢谢这些日子来帮的忙。       

       阿诚说俩夫妻平日里都要上班,很多时候生活家庭无法兼顾,又没亲人一旁帮衬,自己看在眼里也觉不易,反正闲着,顺便搭把手,邻里间,有难处尽管讲。

       男主人夹一筷菜,塞入口,感慨最困难的时日早已过。夫妻俩是同乡,老家一个村,那几年死了好些人,包括他们的父母,村上多少惨象,没见过的人根本想不到。

   “大过年你说这些干啥!”女主人掐断丈夫的话,招呼客人吃菜,“我爱人掌得勺,我的手艺就没他好。”

       男主人嘿嘿笑,再好也不及隔壁李师母呀,李师母今年难得去儿子家过三十,她住的亭子间地方太小,家里来了人站不开。

   “李阿姨还有儿子呀!”小男孩惊讶。

       阿诚也诧异,女主人朝他笑笑:“很少过来的。”

   “李阿姨说她最喜欢一个人住,安静。”小男孩讲。

   “来,吃菜吃菜!”男主人适时止了话题。

       阿诚吃一口响油鳝糊,夸人手艺厨师级,男主人哈哈哈,说这菜啊就是从饭店买的,我们北方人烧不好南方菜,怕您吃不惯,去打了几样现成的。“这葱油鸡和糟溜鱼片也都是。”

   “你们真是有心!葱油鸡我从小吃到大。”

      女主人总是觉得没啥菜没啥菜,望客人不要介怀,客人讲菜已经很多了,原先自家过年也是这么个吃法,吃得舒服,吃得开心就好。

      席间,小男孩只顾喝鲜橘水,阿诚让他多吃菜。当妈的说儿子最爱这个饮料,平常不怎么给 买,过年难得,随他去吧。见桌上有几个盘现了底,她打发自家男人去厨房再弄两个菜。

       炒三冬、黄酒呛草头端上桌,男主人让趁热趁热,解下围裙也落座。待客人动筷后,女主人方给自家孩子夹一筷草头。“刘老师家的草头都是陈年花雕呛的,说以前考究的人家就是这么个烧法,可好的花雕我们普通工人吃不起,只得用一般加饭酒了。”

    “很香!”阿诚觉得这味道并不比曾经家里吃过的差。

       倒完玻璃瓶里最后一滴鲜橘水,孩子吵着还要还要,当爸的一声呵止:“你好了啊!”

       阿诚讲没事,他去外头买,夫妻俩哪好意思,当然阻止,大年夜食品商店都早早关门,不要白跑一趟。阿诚知道附近有家应该还开着,说去看看,一个闪身出了门。当妈指指儿子:“你个小孩!”

       赶在商店打烊之前,买到四大瓶鲜橘水,离开时听得隔壁柜台一营业员在与顾客争执。营业员说小支蜡烛早已卖完,剩下都是大的了,就这个价。顾客则坚称小蜡烛因为卖不起价,必是营业员藏了起来,多卖掉大的才好吃回扣。

       一听这话,营业员冷笑,嘿哟喂,国营商店,员工吃的是皇粮,假使整月一笔生意不做,工资也一分少不了,用得着做这种事体,笑话!拍一记玻璃柜台:“打烊了!爱买不买!”扭过头,嘀咕一句,“搓逼。”

    “侬讲啥?”顾客听了这一声,拔高调门问。

    “娘个搓逼,阿听清爽了?”营业员对上那眼神,理直气壮回答道。

       顾客抬手一指人:“侬张嘴巴揩揩干净!”

       营业员高昂下巴一挺胸:“哪——能?”

    “吾关照侬,侬覅老卵!”顾客讲。

       营业员拍拍胸口:“吓吾啊?吓煞忒嘞!”

    “好哉好哉,新年新势覅吵了。”旁边一位营业员上前,把同事拉到一旁,问明顾客需求后便告之店里确实只有十两以上的大蜡烛了,价格确实算不得便宜,您要买,她马上开票;不买,她们就准备关门了。

       顾客无奈,掏出钞票,数给对方。

营业员拉下穿在头顶条条铁线上的一个黑色大夹,将票证夹于其上,用手一推,飞到几米开外的收银台上。收银员入了账后,照样以相同的方式把找零和单据飞回,那顾客便拿着两根大白烛,提起脚边一捆破报纸离开了。

       身后,两个营业员齐声咕哝:“老瘪三。”

 

       穿过马路回到弄堂,走着走着,似觉身后有人尾随,于是放缓脚步,聆听声响。

       后头倒仍旧是那个速度,不紧不慢走自己的路。

       待人从旁过时,阿诚发现竟是刚才店堂里买蜡烛的那人,借着路灯光影,他见他低垂着头,一步步也进了那间石库门院落。

       阿诚跟着跨入,和人打声招呼。那人眼不抬,随意应一声,便穿过天井直上了楼。

       回到文明户家中,小男孩立奔上前,抱着玩具,围着爷爷手舞足蹈。当妈的让坐坐好,吃饭要有吃饭样!

       男主人端上一盘热腾腾地炒年糕,问诚伯刚是不是和个老人一起进门的,阿诚好奇那位也是我们院子的吗,住了这么久没见过。

   “就知道他过年要回。”女主人说此人就住诚伯对门。问诚伯和人一起进来时有没有见他手上拎破烂,回说只看到一捆旧报纸。

   “住到这里大概有一年多了吧,基本不跟人讲话,和他打招呼也爱搭不理。”男人说。

   “这倒没什么,本来嘛,大家各过各的。可楼道天井这种公共区域总要维持干净吧,为环境的事情院子里哪一家没跟他红过脸。可你说他,他也不睬,根本没办法。”女人摇头。

   “居委里也来过人,也跟他谈话,他态度都是好的,可就是油盐不进。”男的接茬。

   “那爷爷不是好人!”小孩桌旁脱口一声。

   “大人讲话不要插嘴!”当妈的呵斥。

   “这不是你说的嘛!”孩子咕哝。

       父母尴尬:“你吃饱了吗?吃饱了天井里玩去!”

       男孩跳下长条凳,抱着玩具小车“吱溜”出了门。

       男主人又从厨房端来一盘炸春卷,插着一手油,说院子里平日看着挺热闹,一到过年,有的要回子女家,有的要回乡,节日里还是颇为冷清的。刘老师倒是一直在,“不过刘老师看不起我们外乡人,我知道的。”

    “刘老师不是看不起我们外乡人,是看不起我们没文化。”妻子纠正。

       男主人撇撇嘴,告诉诚伯,刘老师可从不跟他们讲普通话,“他当人民教师的,文化程度高,哪能不会普通话!”

       论起文化程度,女主人讲了,她们单位看门的那才叫高,早先震旦大学的教授,刘老师,一个小学老师!

       男主人仿佛恍然大悟:“上次小家伙拿数学题问他,他看了看说,正忙。”

    “昨天我去裁缝店里拿衣裳,看到刘老师爱人剪了块高档布料做布拉吉,对了,”妻子说着仿佛也记起一事,“刘老师去年夏天借的几只煤球还了吗?”

       丈夫做思索状,做完说:“哎呀这种小事我怎么记得牢。”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说着闲话,见诚伯半晌没参与,适时刹车转方向,讲一家子在上海没什么亲戚,就三口人,今天诚伯能来陪他们过年,他们真的开心,家里好阵子没这么热闹了。举起酒杯:“谢谢您!”

       阿诚讲,要说感谢该是他。

       饭吃得差不多时,小男孩朝屋里探进脑袋,要爸爸陪他出去放炮仗,“爷爷一起来!”

       拿一个炮仗给爷爷,孩子爸爸说他来他来,怕人年纪大眼神不好,危险。阿诚讲不碍事,让带着孩子往远站。划出火柴,点燃引线的一瞬,他速度后退,在簇簇星光下看到了昔日明公馆满院的火花。

       烟消火灭,周身是茫茫硝烟。后来,硝烟也散却,落一地红色的残碎。

 

 

       散席后,男主人让以后有空常来吃饭,女主人则提醒一句,平日进出锁好房门:“您对门那位在提篮桥坐了二十年牢。”

   “不管什么原因,还是谨慎点好。”男主人补充。

   “爷爷明天见!”孩子摆着小手道。

      迈出文明户家的门槛,阿诚见月光下二楼储藏室的窗口闪动着微弱地昏黄。

  “又点蜡烛了,”女主人关门时抱怨,“我就担心又烛火又破烂的,哪一天烧起来,怎么得了!这种人只考虑自己省钱,一点不顾全周围,少有少见!”

   “省钱一方面。院子里几户人家合用一只总电表,瞎七搭八的事情多,他也不愿跟人纠葛,宁肯点蜡烛。”男的讲。

       回屋时,阿诚留意了对门动静,无声无息。次日年初一,整天也没瞧人进出,初二复又如此,如此到了初五那日,阿诚在天井里遇到正在汏衣裳的李师母,李师母一见他,就拉人话家常,说话间阿诚谈及了这个情况,李师母边在搓衣板上吭哧吭哧,边撇撇嘴:“能有啥,过几天又会出来的。”

       阿诚讲不能几天不吃饭吧,大年夜那晚一起进门时只看到人手里拿着蜡烛报纸,并没携带任何食物。而且小储藏间也没有独立煤卫,生活问题如何解决,诧异这日子怎么过的。

    “他总归有办法,可能半夜悄悄溜出去大家不知道。”

       阿诚想明天人再不出来,他就去敲门看看。李师母则觉得过于热心肠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真有个什么事儿,总归有派出所前来处理,理他干啥。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又不好多话,只得叹一句:“哎唷,您哪!”

    “我担心出事儿。”

    “死不了!”李师母快人快语道。

       恰时,文明户女主人带着孩子从外头进来,闻得天井谈话便上前说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天天点蜡烛,哪天把这烧了起来,大家触霉头。诚伯和人挨得近,特别要留心。“你说那老齐到底犯什么事进的提篮桥?”她问着话,把一瓶雅霜递给李师母,“帮你拷来了。”

       李师母在围裙上擦干手,谢一声,接过雅霜揣入了兜。

       文明户半天没等来钞票,说拷雅霜的讲,下个月要涨价了。李师母专注洗衣,一声不响。文明户抽一下嘴角,李师母余光扫到,转移话题,说老齐的事情啊自己跟居委里打听过的,没人晓得。不过能蹲二十年牢,不是杀人放火就是反ge命吧。

    “就是讲嘛!”

       陪着小男孩在一旁玩耍的阿诚听闻两妇女如此谈话。

 

       阿诚在平日里会多留意一下对门这个老齐,而老齐似乎也有所觉察,常会用些巧妙的办法避开他,从经验看,这个老齐“不平常”。

       文明户女主人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元宵节那天半夜,满院人聚拢一起,对着储藏间一室的狼藉和浓烟大叹发现得早呀,好在还下着雨啊,才只烧着了一边角。

       文明户誓要去居委反映情况,天亮了就去,李师母说必须的。

       文明户讲怎么会有这种人,出门蜡烛不灭,旁边还堆一摞报纸,和故意纵火有什么区别,“这个人不能再住下去了。”  

       李师母说他要不肯走,就让街道出面,大家一起去讲。文明户叫一声好,刘老师说可以。正待问阿诚,楼道里腾腾腾窜上个黑影。只见他扒开人群直钻入内,从破枕头下翻出个铁皮小盒,打开一瞧,合上。随后,他闭起了眼,抱紧怀中物,垂首坐床头。

       文明户本来心头就有说不出的气,又因刚才屋主人匆忙进门时被重重扒拉到了一侧,眼下更是五中似沸,她揉着胳膊踏进屋,做了个深呼吸,说:“老齐,我们请你搬走吧。”

       老齐不给反应,在床头保持那个姿势。

    “请你搬走吧。”重复一遍,老齐不响。

       李师母见此,眼乌珠一翻,火气上涌。大伙儿夜半帮着灭火不感谢,算!对自己疏忽造成的后果全然无愧就过分了。“真的老齐,你再住下去,大家都不开心,生活在这里又有啥意思呢?”她上前加了把力。

        从不做出头椽子的刘老师见两家都明确了态度,也低言一声:“是啊,走吧。”出口便失悔,诚伯还没表态嘞。

    “你们都走吧。”老齐开口,下逐客令。

       这下文明户不答应了,没有这么便当的事体!她拔高调门问来一句,晓不晓得今天夜里多少危险,要不是对门诚伯闻到焦味叫醒大家去井边提水灭火,会有什么后果老齐你自己想想。“你不注意卫生,没有关系,楼道我们来清理,可安全问题大家前前后后跟你讲过多少遍,你也不听!你一样是这个屋檐下的住户,就算不关心别人,总得照顾自己吧。不是今天我们要你走才讲这种话,你以后住去别的地方,你也是要注意这些的,我们都是为你好,你晓得吗?”

    “是这个道理!”李师母紧扣题,“大家总算邻居一场,不求互相帮忙,互相体谅一下,可以吧,啊?”

    “是啊,是啊。”刘老师应声。

       文明户和李师母是打定主意,今晚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再呆此地,无论如何要让他收拾行李。俩人踩着一地水,倚着门框,左右一边,盯牢老齐。老齐则坐在自己烧焦的半张床头,静然无语。

       良久后,门外的阿诚见老齐立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满是灰尘的旅行包,随后,将铁皮盒并几件衣物塞到了里头。俩门神见人这般模样,相视一眼,便也让开了道。

       阿诚跑回了屋,因了听到一阵碎响,是外头起的风雨拍落了窗台上的一盆花。连忙把窗关上,关窗时望见楼下天井一个身影背包垂首,独步风雨。他看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了。

       回到门口,跟三家邻居讲了两句话,大家表示没意见:“总归听你的。”便各自回了屋。

       打着伞在雕花石门下喊住老齐,阿诚把人拉回天井,拉上楼道,到了他那屋。

       给老齐一块干毛巾,一杯热水,阿诚让今晚就在他这呆一夜,外面大风大雨,有什么事明天再讲,邻居们都打好招呼,都回去睡了,“放心吧。”

       老齐喝着热水仍旧簌簌抖,阿诚充来个暖水袋给他,老齐没道谢,呆呆站立着。

       阿诚倒向老齐致歉,刚为救火,情急之下破了他家大门,让检查少没少东西。

    “没。”

       阿诚让坐,老齐说:“我身上不干净,弄脏你的沙发。”

   “弗搭界。”

   “我隔壁街倒马桶的。”

   “弗搭界。”

    “我在提篮桥吃过二十年官司。”

   “弗搭界。”

   “我反ge命。” 

   “弗搭界。”

      老齐坐了下。

   “我真的反ge命,一点不冤枉。”他笑。

      阿诚不响,拿起手边一份报。

  “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我十岁那年,台湾满大街都是这样的标语。”

  “您是台湾人?”刚才商店里听人讲过话,阿诚觉得不像。

      老齐果然摇头,本地人,开始讲上海话,说四七年个歇,形势交关混乱,爷娘让他跟着上校军官的小爷叔先撤过去。“反gong大陆,五年成功”,总想很快就回转了。叹一气:“后歇来,小爷叔过世,婶娘本身就当我拖油瓶,改嫁后不再管我,理所应当。我那时么也十七了,该独立了,就识相点搬了出去。一个人无父无母在外地讨生活到底不大容易,年轻时又心高气傲,受了委屈就想将来定要做番大事,不再让人看不起,于是找到个机会报考了台湾情报局。个歇辰光,在新店淡水等地都开办了不少情报干部训练班,几年特训下来,学会了反侦查、密电传输、炸药制造等技术,我一来比较上进,二来么运道也好,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就领了上尉军衔,我觉得算是出人头地了。”

       阿诚举着报纸不说话,老齐说:“我话多了。”

   “弗搭界,侬讲。”

       老齐憋了几十年,一有机会,刷刷开讲:“受训的几年里也要进行zheng zhi思想教育,告诉我们大陆当时的肃fan运动如何激烈,这啊那的,人民都处于水深火热,需要我们这些人去拯救。你本来只觉得情报部门工作是端了只体面饭碗,可时间一长,真就感到自己肩头扛着复兴国家的重担。”说这对于二十上下的青年人是多么热血的事!老齐说着摇起了头。

       因为成绩拔尖,被选出来进行单独特训,特训完成派往大陆,“出发前,上级跟我说,无论成败,只要仍旧忠于组织,只要能顺利回来,就给加官晋衔。那天,我背着行囊站在海港边,潇潇风雨,觉得自己像极了荆轲,将去完成刺秦的壮举。”

       老齐受过特殊训练这点阿诚从日常细节处推得大致,只是没料想是这么个情况。对此,他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问一句:“考虑过任务失败遭遇逮捕甚至牺牲吗?当年舟山那块抓过不少人。”

       没考虑过。老齐说当时真的一点不怕,甚至都没念及大陆的父母,一颗心只有光荣和伟大。老齐笑了开来,喝了口水他坦言,根本也没想过会失败,中gong台湾省工委那么大个窝都被保密局端了,这事儿无疑给他们的征程注了一剂强心针。

     “是……怎么端的?”阿诚放下手中报。

        老齐抬眼看了下他,灯光在镜缘上镀出的光晕遮盖了对方的目光。

     “那个姓蔡的头目被抓后出卖了自己的同志,听说总统知道后非但没高兴反倒雷霆大怒,说怎么能不败?连国fang部中将次长的位置都被共产dang渗透了,怎么能不败?我受训时听教官讲过,保密局拿着逮捕令去新生南路抓人时,中将次长坐在官邸沙发上,一身休闲装扮,早早恭候人家,竟还给他们做了早餐,这倒搞得稽查科的人不好意思了。”

    “后来呢?”追言一声。

    “那肯定要毙啊,不过省工委四个头目因为交代了详细材料保了命,那姓蔡还加入了国民党,还给他升了少将,在司法部下面弄了个什么局长当当。”

    “之前一定用了很重的刑。”

        老齐瞧见对方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自言自语了一句。

    “似乎没有。”讲这个案子审得很奇,听说一点没上刑,不知主审是个什么心态,老齐无解,道一句,“人心最最复杂。”

       阿诚跑去烧了壶水,暖瓶都是满的,就想活动一下,起身走上一走,平一下胸口惊涛骇浪。后来他问老齐,是否知晓那位中将次长葬在何地,那年老金曾帮着打探过,毫无消息。

       不消说,这份关心度老齐势必觉出异常,然而对方未说原由,他确也无心关注他人,就实话实讲,不知道。“吾今朝影响侬睏觉了。”老齐觉得自己的话到底是多了。

    “覅紧,侬想讲,讲,吾听。”

       一句不好意思后,老齐第一次向个陌生人道出了他前半生的经历。

    “离开台湾后,我先是去了澳门做些准备工作。在澳门的那一年结识了个女友,后来事情被上峰知道了,怕我思想有动摇就让斩情丝,我从没想过跟人分手,我们是要结婚的。组织上就觉得我没有资格再做特工,这种工作最好不要有家庭,也不应该有私情。我这个行为确实也违背了组织的规定,可很多事情由不得你。我当时就想,既然这样,我就带她私奔大陆,等哪天任务完成,顺利回来,也就没事儿了。戴罪立功,我当时想得很简单。”老齐摸了把脸说。

     “我以华侨探亲的名义办好了回乡手续就带着女友过了关,很顺利。到了上海也见着了阔别多年的父母,然而膝前尽孝才四天,就被几个便衣带走。我工作还没正式开展,以为只是对于侨胞的例行问话,一点没察觉出问题。审讯室里,女友和我分开受审,她对我的事情所知有限,自然交代不了什么。而我利用各种反侦查技巧,就是不承认自己来大陆的真实目的,直至国an说出了我在澳门用的一个只有上峰知道的化名,我才清楚这下完蛋了。”

       屋外风雨大作,楼道里的过堂风吹得房门咣咣响,阿诚找来一块小木榫楔进了缝隙。

    “我来大陆是搞现行破huai的,可以讲是重罪。特训时有要求,执行此类任务时一旦被抓,设法自杀。想过自杀,也有多种办法快速毙命,我并不怕死,但在这个世上到底还有念想,在信仰和爱情面前我选了后者。我希望能和爱人团聚,希望有朝一日正式和她结为夫妻,所以为了争取从轻发落,我就把一切都坦白了。判决书下达,二十年。还好,不用死,我松了口气。可女友竟也判了五年,一个普通女子,我连累她不轻。”

      老齐所在的牢房从窗口可望见女囚,他时常远远地望着女友,咫尺天涯,对方从未感知。“五年后她出狱,我也被转移到了青海改造,期间父母过世,不能在身旁。”老齐吸着鼻子,为人子,为人夫,一样没做好,这辈子没做成功一件事,连特工也是个失败的,甚至可以说——叛徒。

      老齐怀里的暖水袋早就凉了,阿诚给他换了次水,同时委婉地向人打探起青海所历。

      老齐叹了长长一息,青海多少苦啊,简直不要谈了。他不愿意多回忆自己,只说农场曾里有对上海夫妻,男的参加过朝鲜战争,战场上受了伤,身体不大好,吃不消那种高强度劳作,得了肺病没得治。“有天夜半,女的悄悄把男的背出去,被我逮个正着,那天我放哨。女的说看在同乡份上放他们一马,让夫妻俩安心走,我说你要走到哪里去,你能走到哪里去。她讲前面有片冰湖,干干净净,是个好地方,求我放他们过去。我一听,放了,让趁天黑赶紧走,我记得她当时对我笑了下。那天满月,没下雪,但积雪很厚,雪地里我看她背着丈夫,一步步迈向末路。你说人是有多绝望,才会走这条道?”

       听闻了俩夫妻的名字,阿诚肩胛绷紧,呵出一口白雾。他从头到脚冷刺骨,仿佛也沉入了冰窟。

       老齐见他发着抖,把水袋塞到他怀中,说无论如何,夫妻最后还是在一起。所以他当时想,绝不能一个人死在青海,一定要再回去见女友,这是他在青海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后来农场里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俩,就派了纠察队到处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后人也没见到,尸也没见到。“我知道他俩沉在那个冰湖里,我去看过他们,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这事儿上的擅离职守——我骗他们当时内急方便去了——被派到另个地方垦荒。”老齐讲这些事情都不能细想。

       阿诚暗暗感激他,又问及冰湖所在方位,老齐努力回忆,说了个大概。

      运动一结束,从青海回了提篮桥,没两年,刑满释放。出来后到处打听女友下落,听说在白茅岭,就找了过去,结果人没找到,却闻得她早已成家,文ge期间生成了场重病,被个右派悉心照料,病好后两人就在一起了。“我后来还是看到了她,变化不大,稍稍比以前胖,从身边走过时没认出我,我见他们夫妻恩爱,没上前打扰。她过得好,我其实挺宽心。”

       阿诚见他掉泪,见他泪干,见他笑言自己和女友都姓齐,都单名一个梓,同名同姓:“多么有缘,多么无份!”老齐手腕蹭过颧骨,“我这辈子只爱过这一回,前后加起来就一年时长,一年时长,一世人生。有时走在路上看到别人卿卿我我……”话到此地,再讲不下去。

    “毕竟你思念爱人时还能悄悄看一眼,知道她过得很好。”阿诚安慰。

        如此一来,这边的事算是了了,就想申请回台,自己省吃俭用,攒了点钱,等形势松些后,就想办法找到了当年在澳门的朋友,托人帮忙寄信,到台湾。“起先石沉大海,就坚持写,后来有封回复了,讲我当初是严重违反规定,至今还在被当局通缉。我说那不是很好?把我缉拿归案啊!又回碍于程序,无法办理。之后就再没消息了。”

       夜里躺在床上老齐常常想,假使年轻时不是汲汲于出头,去加入什么情报局,兴许早就有了幸福的家,太太平平做点小生活,日子再不堪也比现在强。更不致发展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连累无辜女孩远离家乡,遭遇五年牢狱生涯。

    “好多事情没法从头想。”

    “和爱人重逢的希望支持着我熬过了这么些年,可没想希望一下就灭了,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自杀,然而,”老齐搓了搓手,十指交握抵上眉心,“然而千古艰难惟一死。”

       老齐说像他这样人出来后哪可能找到像样的工作,黑的白的个人档案上一本明账,哪有正规单位肯用他,只得找个倒马桶的活儿,平时再拾些旧货卖卖,攒点小钱。晓得隔壁相邻都嫌避他,没办法,自己一分一厘都要存好,不敢乱开销,将来看病,买棺材板都要派用场。没有子女,也不会成家,等到了那句话,穿好提前准备的寿衣躺倒棺材里,一世人生也就这样了了。

     “刚出来那阵我总想着问台湾要个说法,纵使那边冠冕堂皇回复我,也消不了这念。近阶段我有点想明白了,干我这种行当的人,成功了,就是历史棋局里的一颗黑白子;失败了,就是历史缝隙里的一捧灰尘,无论棋子还是灰尘,都不是人,有时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要什么说法?这就是‘说法’。”

       老齐喝干杯中水,又倒一杯,二十年来讲的话加起来也没今晚多。他的这些事左邻右里都不知道,知道了也没人懂,“但您也许能理解一些。”他侧头阿诚道。

       阿诚没接话,听老齐仰天兴叹:“现在两边局势不像二十年前那般紧张,可还是少不得谍bao人员互相潜伏,国家一天不统一,相似的戏码一天不会停止,人一旦入了那个棋篓,被摆到哪个点,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拂晓,雨停,老齐打开旅行包,从铁皮盒子里拿出一本房卡并些钞票递给阿诚,他请人帮忙代缴这季度房租,并把房子退掉。阿诚接过时,扫见盒里一张老旧照片,照片里的姑娘穿花裙,留长发,容貌娇好,身材高挑。“我的阿梓!”老齐向人介绍。

   “嘉诺撒圣心中学门口拍的?”

   “当时阿梓在这个教会学校当教员,侬晓得个地方?”

   “年轻时到过。”

      收拾好旅行包,老齐起身告辞,他朝人一躬身,感谢雨夜留宿,一杯热茶,一个暖袋,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温暖。

       阿诚送客至门口,只道珍重,不讲再会。将一把伞递与人,提醒:“天,可能还会下雨。”老齐没推辞,点了下头,接过后,转身融入黑暗。

       老齐走后,阿诚靠在沙发上回想刚才种种,台湾的事情,青海的事情,他自己的事情……胸口那道长长地旧患又作祟了许久,直到阳光铺洒周身,才合了会儿眼。

       次日中午,邻居家小男孩照例过来吃午饭,孩子饭量有限,扒几口也就饱了。望着桌上的菜,孩子说大年夜那晚爷爷走后爸爸妈妈又夸爷爷好,这也好那也好,更想爷爷每逢节假都来吃饭。妈妈总讲现在日子好了,回想困难年在家乡死了多少人,她和爸爸爬到别人家里,揭开灶台锅盖,是个小不点儿,爸爸说没那小不点儿就没一家现在。孩子脆声脆语说着昨夜装睡时听来的话,问一声爷爷:“小不点儿怎么会在灶台里?”

       阿诚停箸,阳光打在“文明户”红色的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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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齐身上有台特工阚中干的故事。

抱歉上个月没能更新,因为这个年里送走了把我带大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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