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孤红】【下篇·家国梦】59、父亲

(五十九)、父亲

 

       那一夜,明明把对父亲仅有的记忆悉数诉与了眼前陌生的亲人。

       战场归来,也没多久,周围人对一家子的态度就起了变化。开初的疏离,进而的谩语,最终的攻讦,父亲都不置一言。父亲总爱把她举上脖子满屋跑,因了宝贝囡恩最喜欢坐飞机,纵使他腿脚不便;父亲的视力也不大好,但只要人在家中,只要得闲,总不忘戴起眼镜凑着童书讲故事,因了宝贝囡恩说过爸爸讲的故事全天下最好听。

       父亲有阶段常清早出门,至夜半归家,等不来坐飞机听故事,她就早早睡下;睡不着,就躺着探闻父亲脚步。声一响,轻手轻脚迓到父母门前听壁脚,听母亲询问,父亲作答。“怎么样?”“能怎样?”时常这么两句话。

       当跫声近时,她提起脚尖儿速度钻回小被窝,装起沉睡的模样,露一条小腿儿在外,待人进屋帮她掖回。

    “夜里睏觉经常踢被头,小囡个习惯弗好。”有回听母亲如此复述父亲的话,自己一旁偷笑——那些时日和父亲仅有的接触,她有意的创造。

       渐渐也知晓,父亲早出晚归并非公务繁忙,而是被公安局政保部喊去“聊一聊”,用母亲的话讲“交代一些情况”。那么交代完就好了,爸爸又能回到她身旁了。她等啊等,却是父亲几宿几宿不归家,怎么总也交代不完啊?!她不明白,她的母亲也不明白,一家人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

       好容易盼得一顿团圆饭,才举筷,就闯来一批人,二话不说翻箱倒柜。母亲的饰物,父亲的表,各种值钱家档一夜成了“朽物”。自然,此种腐蚀人心的东西怎可堂而皇之的存在,必须没收,必须充公,上交国家才是它们唯一的出路。于此情此境,她的父亲静立一侧,身后护着妻儿,紧闭的双唇下挤出音量不小的一句话:“别吓着孩子!”

        一场闹腾后,父亲站立庭院,仰目黑夜。脚边一堆灰屑,盘旋其上的袅袅白烟像极了幽灵,这幽灵属于伯伯们的书籍和姑姑生前最爱的几张黑胶唱片,它们氤氤氲氲,徘徊不去,在无数个黑夜里一次次蚕食着她的幸福,成了童年最大的宿敌。

       原以为一家人主动搬离公馆后日子会太平,可不时被人破门仍属常态,她的恐惧渐成习惯。

    “跟着我太委屈。” 

       在父亲对母亲说过的这句话里她早早感触到了一个成年男性的无助与愧责。偶然间抬头,会瞧见父亲的目光正栖在自己身上,不知栖了多久。父亲流露出的那种神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有体悟;通过岁月的磨砺,体悟更切。它犹如盾牌上的一抹红锈,让你清楚的意识到再坚硬的钢铁也会遭蚀。

        幼年就与家人分离,父亲的轮廓在时光的潜流中渐趋朦胧,唯有那一瞬,烙在心头,清明如昔。

     “隐匿最深的军统分子”、“躲藏革命队伍中的大资本家”——父亲的这些名号让她成为众人眼里的“黑崽子”。

     “你们要带他去哪里?他全交代了呀!他身体不好,不要动手,他全交代了,全交代了……”几十年前母亲的那声嘶喊直至今日仍让这个“黑崽子”午夜惊魂。

     “爹爹很快就回来!”父亲曾这么答应她。父亲让她再喊一声“爹爹”,她喊了出来,他说:“乖囡。”她再喊,他只留了背影,声声“爹爹”再得不到回应,父女间最后一场对话止于远方一个黑点。

     “姆妈,乖囡想爹爹,爹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她钻进姆妈怀中问。姆妈怎么能晓得,姆妈不说话,再不骗人骗己。

        姆妈有时也晚归,隔壁阿姨好心肠,留家照看,给她置饭。某日晨起,仍旧不见姆妈身影,仍是阿姨守候在旁。阿姨给她洗脸穿衣,说带她出门,去个地方,在那地乖乖等妈妈,她一等十来年,拒绝了所有人的领养,就怕姆妈回来找不到她。

       那时的她,常会看到姆妈一身绣缎旗袍站在福利院大门外,身旁挽个斯文打扮,腿脚无恙的清俊男士。“爹爹——”她每回扑奔过去,便会被爹爹高高举起,举上脖子,带着坐飞机,一路往家的方向。多少年了,她时而还会梦此境。

       福利院德院长在她懂事后交还了一个饼干盒,盒里躺着块表蒙破碎的表,并些为数不多的钞票——当年带她前来的那位女同志有请院里帮忙保管的。德院长曾和人谈了许久的话,了解到这位也是所托于人,完成邻居意愿。据说孩子父母前后被送至青海,被迫离开身畔。于此等结果,做母亲的早有预料,早有准备,早早开始打探起了各处收容院,惟有德院长这,才能让她放心离开。

       母女临别前一晚,那母亲的照样给女儿洗漱,哄女儿睡觉,她努力隐去所有迹象,过得和往常一样。深夜提笔,落纸成泪,于“乖囡”两字后止言,要她如何讲述这一切。

       爹爹姆妈对不起你!——说来无益。

       将来要好好生活啊!——如何好得了?

   “人生才开始,苦难便已临,脚下的路这么长,走下去,你别无他法。”

       然而,抟掉纸团,还是没留下一句话。

       黎明的初光漏入了窗框,爬上聆听者的面庞,潜行于记忆中的往事一段段暴露在太阳底下。

       说从没得到过双亲离世的确切消息,可这么多年,人若依在,岂能不来找她。

       说也曾向青海回来的人打探过情况,毫无音信,你一旦听过那里的故事,也会觉得毫无希望。

       说不敢想象双亲在那地方经历的过往,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所思所想。人在最后放下眼帘的那刹看到的是啥?

    “至亲、至爱。”

   “二伯伯——”她握住至亲的手,喊道。

      二伯伯抚上那面庞:“乖囡!”一遍遍揩去她泪花。

      二伯伯那模样和记忆中家庭相册里瞧见过的已经不大相像,唯有一双瞳仁,还能搜到时光的遗痕。

      曙色中,明明放完了珍藏的所有胶片,风雨平生,把万物都惹得寂寥,针落地面也能扬出回响。

      全程静坐一旁的男主人料想屋里两位定有万语千言要叙,眼下默然对坐许是碍于他。他清了清喉咙,说去妻子单位帮忙请个假;“诚”字才落音,连忙改口“二伯伯”,“二伯伯那我现在过去说一声,让值班的再顶一天。”他知趣得走去门边,留人独处空间。

       礼拜天百货公司正是忙,哪能随便请假,再者失职一事才过多久?她须得上班!想那沤在心里的苦茶都能倒净,还有什么不能和人讲,对着二伯伯,明明直言了近来家里单位两头的境况。

       早已知晓内情的阿诚未有显山露水,他一壁安慰明明,一壁叫住老国,说之前只请人顶个把钟头的班,不想麻烦了整晚,再来一天,说不过,人家也有别的事忙。夫妻俩又一宿没睡,等会儿一个上班,一个医院照顾小囡,怎么吃得消。“这样,你们先休息会儿,我也先回单位,就按明明说的,夜里再碰头。”

    “好,听二伯伯的。”

       两人很知礼得把二伯伯送至楼下,送出弄堂;二伯伯也很客气得让孩子们回去吧,回去吧,一切礼数皆源自情感的疏离。

       回屋后,于相关话题夫妻俩未做交谈,都需时间消化。

       阿诚回程也忖度,几时好把明明父母的事情告知她,现在不合适,也许……永远不合适。

 

       当天傍晚,明明下班赶到医院,哄过女儿后,她让丈夫去单位接二伯伯回家吃个晚饭。今早说夜里碰头,匆忙间也没定具体时间,哪处地点,自然家中最宜,只是让人家独个过来终觉失礼,“你还是去接一下,我去趟小菜场。”

    “还是你想得周到,买好了放着我来烧,你累一天了。”

    “不,我来。”

       阿诚早早吃过晚饭,准备等天黑再出门,那时俩孩子差不多也该忙完,不至给人添麻烦。所以老国来时,他实话实讲吃过了,老国也实话,明明都做好了,专程在家等着您呢!

   “真的不麻烦,都是些家常菜,您尝尝看,怎么样?”桌上,明明招呼二伯伯动筷。

      满桌的清淡吃得他心里千回百转,多少年没碰过这样的“家常菜”!

   “阿拉爷最欢喜吃虾。”明明吃着吃着,讲。

   “是个,伊小个辰光吃虾总是吃碎舌头,哥哥姐姐帮伊剥。”

   “我小辰光,伊总是帮我剥,我也欢喜。”说话间,明明面前多了个小碟,满满一碟的虾仁。她张了张口,那一瞬,差点喊错了人。及时勒回话绳,她轻唤一声:“二伯伯。”

       老国给二伯伯盛来一小碗腌笃鲜,明明说这个季节燕笋最嫩,最适合炖汤,冬笋烧的腌笃鲜她爸爸就不喜欢,姆妈老讲他是“养刁小囝”,家里最小,最宝贝。

     “最会出花头!”阿诚笑言明明爸爸小时候还在大热天吵着吃腌笃鲜,大热天里哪来笋;有次还兴起吃叫化鸡,还点名常熟王四酒家,你大伯伯工作多少忙,亲自开几小时汽车带他过去,“家里最小,最宝贝,也最最讨人欢心。”话到此地,止了言。

        明明发现,从昨夜到今天,言谈间除她父亲外二伯伯不涉他人他事,她心里憋了一声问——大伯伯呢?自小便知俩伯伯人在对岸,可目前这状态怎么回事,她持疑重重,也想着来日方长。

       老国桌上也思量,处了好几年的门卫老伯竟成了自己亲眷,以后单位里怎么称呼人?倒非顾忌啥——私心略有兴奋,略为玄妙——只是同事知道了免不了东问西问瞎打听,尤其老李,甚是长舌,应付起来,比较烦人。他还存了个算盘,盘算着是否有机会从这位二伯伯那探听点自己父亲的情况,妻家长辈从事过什么工作他多少有点儿知晓,不定有门儿。

       饭后,老国洗碗,明明泡茶,三人围坐在八仙桌旁闲话。

       二伯伯身体怎么样;二伯伯有时间常来家里吃饭;跃进,你平常上班要多照顾照顾二伯……,二伯伯这,二伯伯那,明明颠来倒去说着话,不知要说些啥。

       阿诚问来一句,小丫头几时能出院,答明天就好回家。说话间,老国见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个厚信封,要放到明明手中!明明手掌猛一回缩:“二伯伯您这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二伯伯让拿着。

    “这不可以!”

    “把家里困难先解决了,其他事以后再讲。听话!”

       老国实在惊讶,回想昨天还是“诚伯”的人家开口帮忙时自己还婉拒他。门卫有多少收入他能不知道,能有这么多钞票!二伯伯却说钱不多,让侄女拿,放心拿,这是他多年劳动所得,并积攒的退休金,来源正当,可帮一部分忙。

       何止一部分,是大部分,老国暗叹。

       眼前这人和自己从未在屋檐下处过一日,他们之间无异陌路,昨日彼此初识,今番便把积蓄悉数借出,向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时常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都无法依仗亲缘关系,更何况他们之间本无血亲。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明明重复着,他不可借,她不可拿。

       她哪里又晓得,对于明家唯一的后辈,身为她唯一的长辈,这么多年人在上海,没尽到一天该尽的职责,二伯伯心里实有愧。

       生活中难免突发状况,难免尴尬辰光,多少人遇事儿只得独个儿扛。明明的难处二伯伯既然晓得了,能力之内,对着自己人,岂可不帮忙。

       明明望眼老国,老国不吱声,他觉得此事自己无权置词。

       从写字台拿来本信笺纸,她钢笔沙沙沙,末了递与人。阿诚接过一瞧,竟是欠条一张,竟连利息都标了,落款俩大字——黎明。

       谁的正常收入不是辛苦而来,有什么理由白给人,即便自己父母,身为成年子女,也没有白拿的道理。

       阿诚从未说过一个“借”字,此刻他收起借条,尊重明明的自尊。

       明明不言不语,把今日恩情牢记心底。

       那晚,他们再没涉言其它话题,想谈的话题也无法在一晚上谈及。

       送走了二伯伯,两人上床休息,哪里能入眠。明明问老国那二十六年提篮桥官司是真是假,她记得丈夫依稀提过。老国让妻子想想自家背景,父母怎么去的青海?二伯伯会有太平?明明长叹一息,父亲三兄弟可都是地下党;老国讲了,那些年,地上的都抓,何况地下,地下的事你说得清?

     “‘三反’、“五反”火热时,对残留大陆的军统中统分子有过一句口号——活人要落实到人头,死人要落实到坟头。你父亲实打实军统出身,就算不看家庭背景,单凭这一条,也不得太平。”

       明明讲,都说那十年动乱如何怎样,很多像父亲这样的都没机会见识一场,感叹多少事情理解不了。

    “还记得十几岁那时,咱俩挤到人群中看批斗看公审,那自己人互相揭发的还少?不稀奇!往远了说,国共内战,中国人打中国人,怎么理解?”

       暗夜里,老国感触到了身旁那个微微颤抖的身躯,他给予怀抱,让妻子哭到酣漓。青梅竹马都未曾瞧见那般的伤心状,他知道,这是在哭她的家,哭家中每一个,包括自己。

       有时命运会把人世间全部的残忍加诸一个家庭,血红的家谱,老国也有。八岁那年目睹了母亲悬梁的惨状,周遭无人出手相帮,雨夜里用门板拖着她来到了城外乱葬岗,拖尸麻绳在小小的肩头杀出道道血印,“时代的烙痕,沉痛且滚烫。”德院长的话。

       明明曾有问过他,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想是不想。

       都没见过,想个啥!因为伤心,他讲了太多的违心话,因为父亲,他学会了撒谎,谎话在他与父亲间架起了桥梁。

    “八岁之前,我另有个名,这名字寄托着母亲对父亲全部的念想——谷思礼。”

       明明第一次听闻丈夫本名,于多年前的提问,他终以真心作答——我想你,爸爸!

    “在我埋葬母亲的雨夜,乱葬岗一位大叔给我指了方向,他说当上帝为你关闭一扇门时,定有一扇窗为你而开。我来到了福利院,找到了德院长,她温暖了我一整晚,天明雨停,她让我看屋外的阳光,说那是真光,照亮世上一切的人,自此,我认识了你!明明,那真光照在了你身上,你找到了亲人,再不是无根之萍。”他吻着她,道。

 

       明明单位的账基本是清了,孩子的身体也康复了,日子渐回正轨,多年来,她初识了何谓“依靠”——远非一只厚信封,精神的支撑让她在遇事时有了主心,丈夫说得是,她再非无根之萍,从此有了土壤。

       因了那声“二伯伯”,粮油店的同事们明里暗里都在打听老国和诚伯的关系,这风一刮,上头也不免找人谈几句话。老国如实交代,就是这样,也坦言,知道二伯伯的经历可能会对自己前景造成影响,但人前人后两种称谓他是做不出来的。

    “影响?”领导笑年轻人老脑筋,改革开放好些年了,“我若也像你这种思想,当初就不会用他,你们哪里还有机会相认?”

       老国讪讪,承认自己觉悟低:“说到底还是得谢您。”

    “你二伯伯找来时,并没有向我隐瞒他那二十六年的经历。传达室这样的岗位不是正式员工,不必建立个人档案,他若不说,没人知晓。正因了这份坦诚,我留下了他。”

    “这些年里,粮仓再没失窃过。”

    “这扇门有他把着,我心安。”

       老领导后来在职工大会上讲话,要求各位同志平日里多专注自己的工作,不要总把心思花在和自身无关的事上。他不点名批评了个别人员,也不点名表扬了个别人员,然而在座的心里多少有数。

       散会后,人群中的一个声响恰时落进了老国耳中:“有些人,真是看不出来呐——”

       说话者,老李。

       看来老李是认定老国在领导面前打了自己小报告,既是百口莫辩,只得一句不言。

 

       日子一晃,已近冬至,明明预备那天一家人吃个团圆饭,让老国把二伯伯请到家来。老国讲冬至夜家家都要团圆,不似平常,能找到人顶班,“二伯伯责任心重,也不可能大门一关,人跑出来。”

       传达室这种岗位着实麻烦——别人上班,你自然不得休;别人休息,你更要提高警惕。其他日子也就算,过年过节怎么办,“总不能让二伯伯一个人吃饭?”明明是瞧出来,二伯伯做这份工不为收入,那更不好开口让人辞了别干。“这样吧,你去跟单位领导说一声,冬至夜我们能不能烧点菜带到传达室和二伯伯一起过。”

       老国认为此种琐碎不必招呼,谁会来管。

    “你不打招呼,别人便来打你招呼,”明明因了前次工作上的教训提醒人,单位里凡事谨慎,少生事端,“报备一下的好。”

 

       冬至夜,阿诚早早把屋子收整了一番,迎接明明一家的到来。

       传达室的墙角裸露了一排黄砖,四壁是洇烂的腻子,斑驳的八仙桌,生锈的窗框,缺角的玻璃,梁间悬下的大灯泡由根细细地电线牵引着,悬得风雨飘摇。明明头一回踏进此地,给屋内景象来了个连拍。再把视线转向呀无箱,一只“上海三五牌”老座钟“窸唦,窸唦”迈着沉缓地步伐;木板床上,枕被交叠齐整,那红色枕巾绣有鸳鸯,它们双双对对,荡水而行,漾出屋里唯一的春光。明明环顾四周,眼皮垂落,搁下手中饭菜恰又瞥见墙角一只竹壳热水瓶,瓶身是根根绽裂的藤条。这几年,二伯伯就住在这种地方!

       阿诚弯下腰,双手扶膝,朝明明身后笑:“你就是丫丫吗?”

       小丫头紧攥妈妈裤腿,往后一缩,见到陌生人,她怕。

       明明转身哄道:“丫丫不是答应妈妈的吗?家里讲的都忘啦,叫‘二阿爹’呀。”

       不响。

    “那天就是‘二阿爹’把你从小河浜里救上来的哦。”老国问女儿还记不记得,让她上前,抬头看人。

       羞答答从后面走出,低着头,绞着手,一动不动,那声“二阿爹”就是喊不出口。

       明明没去责备孩子,这个称呼对孩子来说实在过于陌生,她为这份失礼跟二伯伯致歉。直言夫妻俩文化不高,孩子没教好,让二伯伯见笑。

    “我看很好,都懂得帮爸爸摆碗筷了,妈妈没看到是吧?”阿诚走向桌旁,对着刚才悄悄滑过去的丫头俯下身讲。

       明明见女儿小辫儿颤了颤,耳朵尖儿通红,心想这小囡在家几时有帮大人摆过碗筷,现在人前一会儿含羞,一会儿表现,不觉噗嗤了声。

       因了那句夸,丫丫心下意得,表现欲更强,把双双筷子垂直桌沿摆得极为齐整,果然再得了爷爷赞扬:“我们丫丫真仔细!”

       她仍是不说话,她低着头,心花放。

       女儿平日叽叽喳,眼下成了闷葫芦,夫妻俩对眼笑。

       桌上除了日常菜肴多了一块酱方、一碗八宝饭、一盘如意菜,以及些蛋饺。明明回想小时候家里一到冬至夜就少不了它们,这酱方还是大清早买好的,要不下了班,熟食店门口排几小时长龙,吃伐消!

       老国告诉二伯伯,这个明明啊,买东西就喜欢凑热闹,看到排长龙,就以为东西好。

       明明告诉二伯伯,这个跃进啊,买东西从不仔细挑,捡到蓝里就是菜,多花钱买蹩脚货,经常性被人“斩冲头”,搛一筷酱方给二伯伯:“您尝尝,怎样?”

       确实不错,问哪买的,下回他也去排个长龙。自己以前冬至夜也爱买酱方,浓油赤酱甜腻腻,和“他”一起分享。阿诚眼里盛着晶芒,是记忆烁然闪现的光。

   “听到没,这家店的味道就是比别家好!”酱方获得了二伯伯认可,明明白眼老国,“不是所有排长龙都叫做凑热闹!”

    “对对,你最会买。”老国向二伯伯递上眼色,目光一指明明,笑言妻子“门槛最精”!

    “哪像你,聪明面孔笨肚肠!”

       阿诚听他俩拌嘴,你嫌我,我嫌你,时又夹了关切之音,一丝两絮,想这大概就是老夫老妻。

       老国打开冬酿酒,问二伯伯能不能喝。

       冬至夜哪能不喝冬酿酒,阿诚也买了的。

       明明饮下多杯,老国说妻子酒量好着呢,再多不红脸,这种低度的更是当水喝。

       二伯伯说:“像伊爸爸,伊爸爸酒量好。”

    “阿拉爷讲过啊,大伯伯老早训伊个辰光老是骂个小猢狲吃喝白相样样来塞,就是个读书不来塞。”明明笑问,“阿是哒?”

    “侬爷不是读书不来塞,伊交关聪明,大伯伯是气伊嘎好的头脑,不用功。”

       谈到这里,一个脆脆地声音加入进来:“妈妈,我也想喝冬酿酒!”恰时止了“大伯伯”的话题。

       不同意,不可以。

    “大家都有东西喝,就丫丫没有喝。”阿诚听了小丫头这一咕哝,问明明可不可以给孩子喝点牛奶,他这有,他去热。

       一个粉色小杯摆到面前,杯身绘了只可爱小猫,丫丫握着两边的猫耳柄听到说这猫猫杯是爷爷专给她一人备的——丫丫的专用食器!她凑上去,喝一口,暖暖地牛奶滑入心底。

       饭桌上,老国讲起下月单位安排他去南京参加个学习,估计得有三周时间不在家,又要辛苦明明了。“爸爸不在时候丫丫要听妈妈话,爸爸回来给你带漂亮的雨花石。”

     “嗯。”

       明明让他放心去,自己又不是没独个带过娃,和之前一样,她叮嘱女儿放学后别乱跑,先在教室做功课,等妈妈下班接。

     “嗯。”

       做长辈的倒有意帮孩子减轻负担,忙时可由他走一趟,不费事,然而担心小丫头怕生,不情愿,阿诚也就没开口。

       给二伯伯斟下一杯酒,明明喊一声“跃进”,跃进跟着妻子起身,丫头见状,举个猫猫杯也起立。明明千言万语凝成的一声“二伯伯”随着那口冬酿酒注入阿诚心田。

       丫丫杯子碰不到爷爷,爷爷俯身和她一玎珰。学着父母样,她也把杯中物喝了个精光。

       冬至夜一家四口围桌团圆,从昔年的大厅到如今的陋堂,一家仍四口,已换三代人,唯有他独在。

       明明在屋外生起炉子,煮起带来的汤团,“二伯伯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我甜的。”

       也只有丫丫注意到这个爷爷吃甜汤团时会咬一口上头的尖尖儿,看一眼里面的馅儿,和自己一样呢。爷爷也注意到了她,爷爷冲她笑,爷孙俩吃着汤团不说话,共守着一个秘密——童真的滋味。瞬时,他又回到了昔年姑苏的史家巷,冬至夜坎井边那声“恒韬哥哥”多少年绕在耳畔,红着面庞。

       饭后,粉色猫猫杯才洗净,丫头就捧于掌心不释手,而临别前却又把它置了下。妈妈好奇,不带回家吗?摇摇头。为什么呢?不说话。

    “下次来爷爷这我们还用它,对吧!”阿诚会了意。

    “嗯,”心思被点中,想这个爷爷真懂她,“下次来,还用。”然而出门时仍旧望眼猫猫杯,一步三回头。

       阿诚拿出块全新的花手绢,往那猫猫杯上一罩:“你看,被子盖好了,她要睡觉了,我们不要吵她。”如此,才放心把猫猫杯托付给这位爷爷。

       妈妈让她跟“二阿爹”再会,仍是羞于出口,只向人摆摆小手,二阿爹也学了她的样子摆着手。迈步屋外,她又回头,这回不是对猫猫杯,小嘴动一动,二阿爹看到那口型,是声:“爷爷再会。”

       门口,阿诚把一包东西拿给走在最后的老国。

    “二伯伯,您……”

    “给丫丫的。”轻言一声。

    “这…..”哪好意思再接受二伯伯的好意。

       截断话:“回去吧。”

       传达室门闩落下,老国赶上妻子,踏着月光听明明叹息:二伯伯定是怕她不肯收,才给了好说话的丈夫。

       回家打开看,是个洋囡囡,时髦洋囡囡,那身上的毛衫和牛仔裤还都能卸下,还都有一套替换装;头发也可梳,娃娃放下时眼睛还能合上,长长地睫毛,粉粉地颊,丫丫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娃娃,纵然她更喜欢洒水枪,也是抱在怀里不肯放,走哪抱哪,爷爷送的呢。

       明明一眼便发现,这娃娃就是她们商场儿童柜台买的,全市独此一家,单位进货不多,实在一年也卖不出几个。漂亮是真漂亮,别说孩子,大人经过都不免拐两眼;那价格也真对得起工艺质量,常见家长柜台前将孩子连拉带拖。

   “跃进你说,我们两人怎么还好意思?”明明自审道。

      跃进有点明白妻子的愁思,对二伯伯好是应该,二伯伯疼丫丫也正常,可两者程度上悬殊过大,二伯伯的付出远超他俩,明明总觉这又是欠了人情,思想负担又生起。

       那晚,丫丫怀抱洋囡囡甜甜入睡。别的小朋友放学时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来接,她的呢,“我没有哦。”以至在校时相关话题她从不参与,以后不必这样了,她可有的说了:这是我爷爷给我买的洋囡囡,这是我爷爷给我买的猫猫杯,我今天要去爷爷那里吃晚饭……

    “怎么你突然又有爷爷了?”想象着小朋友这么问她。

    “我一直都有啊,你们不知道罢了。”想象着自己如此回答。

 

       老国去南京出差的第一个礼拜,明明单位也因春节临近忙碌开来。

       每日上下班、接送孩子、回家做饭做家务、检查功课……一天下来精疲力竭。也想过请二伯伯帮两天忙,但终觉意不过,也没到扛不下去的时候。想想再十天,跃进也回了,以前不都这么过来的,明明如此坚持着,直至某日单位月度盘库,忙昏了头,一回神,五点半,要死,比平时下班迟了半小时。

       三九日短,人至校园,暮色已沉,黑漆漆一片,只有传达室透微光。喘着气被拦于门外,听门卫告之所有教室早已上锁,她非说自家孩子还没离开,一定锁住了。看门的哪能认,锁前都查过的,守了十来年校门,就没有过这种事儿。然而保险起见,还是打起手电陪着每栋楼寻了起来。器材室、琴房、操场角落,不放过一处所在,连厕所都翻了个遍,又校周搜一圈,情况仍不改易,这下当妈的急了。

       入晚,夜色噬人,空中又甩起了冰珠子,这小囡跑哪里去了!冷不冷,饿不饿,会不会被……她不敢往下想了。

      门卫也慌,觉得事情要大,“你再想想她能去哪?再不行,报警吧!”

      拿起桌上电话,明明拨通一个号:“二伯伯……不见了......”话毕崩溃,她早已说不了囫囵话。门卫接过听筒,帮着向那头说明了情况。

    “你让她坐着别走,我马上到!”

       挂掉电话,阿诚请人帮忙顶班:“又要麻烦你了,侄女家里出了点状况,很急,真没办法了。”

    “您放心去,家事要紧。”

       人赶来时,有两家长也疯忙到此,其中一个奶奶当场哭开,边哭边骂,你们学校老师都是干什么的?呜呜呜呜,我做老师的时候从来都是看着学生被家长接走才下班的,知道责任心吗?没有责任心怎么能站在这个岗位上为人师表?!你们校长呢,叫你们校长过来!我的宝贝孙女啊!呜呜呜呜。

       此种氛围下,明明拉着二伯伯手,一颗心沉到了地底下。

       阿诚也急,这种感觉多少年没伴随他了,但不慌,人一慌什么事儿都别想干,他定下心神,稳住大家。眼下报警,时间不到不予受理,三个小姑娘多半在一起,大家分头附近再仔细找,小卖部、小地摊、临街住宅,一家家打探,终于在个豆浆摊上探得了一丝两讯:是有三个小丫头放学后来摊上喝过咸豆浆,似乎听到说要去西郊公园,要看什么企鹅白孔雀,但当时周遭嘈杂,摊主不确定是否听清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三点不到。”

    “都这么久了,动物园也关门了。”

       阿诚和一位父亲当下决定乘坐出租直奔西郊公园,让明明跟那奶奶先回,两人不肯,年轻父亲说留下无济于事,又冷又饿,劝人回家等消息。

       门卫作为学校方面的人,觉得此种情况下须得示以关怀,故而去豆浆摊买了一些食物给两人带上。

     “二伯伯,”明明拉住阿诚,抽嗒,“西郊公园也没有怎么办?”

       握紧侄女手:“二伯伯在,一定把她带回来!”他使人相信,他绝有能力,人心在绝望时需要谎言来救济。

       明明喘了口气,可说谎者心里真没底——还找不到怎么办?不容多想,叫上车,飞速前往。

       她恍恍惚惚回了家,她辗转于心焚与自责,她呆坐良久,在刀山火海中与自己起了争端,争端渐息她洗手做饭,刀落砧板,铿锵有声,是风雨夜,等归人。

       出租车里,那年轻父亲说着前阶段西郊公园引进了企鹅和白孔雀,答应孩子去瞧,无奈工作太忙,实在太忙,几次食言,女儿终对他失望,必是如此才想着自己跑去了动物园,不料还连累别家孩子,若出了事,他怎么能担当;若找不回女儿,他那个家想必得散,那拼命赚钱还有屁用!话毕,掩面。

       阿诚无心安慰身边的年轻人,凝视着挡风玻璃上的条条水柱,只念小丫头现在冷不冷,饿不饿,怕不怕,家里唯一的小囡呀,真出了事儿,明明的家会不会散,到时候明明怎么办?

       西郊公园铁将军把门,跟值班的说明情况,值班告之关门前他们都会清园,没可能有人,这么晚了,也是不可能放你们进去的,什么事明天说。

       阿诚讲如果孩子真在里头,这样的天气,一个晚上下来,出了情况怎么办?

       值班说如果不在里头,随便放你们进入,出了情况,问责下来,我怎么办?

    “这位同志,请你理解一下我们家长的心情,我们真的……”

    “大伯,别跟他多扯!”话没说完,阿诚便被同行的那位拉到一旁。只见那人盯眼值班:“我问你,是不是不让进,怎样都不让进?”

       以眼还眼:“不让进!”

       不等值班话音落,那年轻人便大步走向一旁公用电话亭,五分钟后回,值班桌上电话响。

    “是是,好好,一定一定一定!”

       挂下电话,开启铁门:“哎呀你们认识领导怎么不早讲,”拿起手电,叫上了几个同事,“你看这不闹误会了嘛!”

       那父亲一声不响。

       阿诚说动物园地方大,请他们熟悉环境的麻烦带领寻找。

    “必须的啊!”几人极为友好地说道。

       众人穿房走舍,攀山迈桥,脏了裤管,湿了袄,处处不闻回声,天地间风雨潇潇。

    “大伯,我觉得没希望了,她们可能真不在园里。”那父亲哑嗓,沮丧,“该找的地方都找了。”

    “再找!也许就在附近。”他继续喊着丫头大名,“我上那瞧瞧。”

       一手撑着伞,一手攀假山,雨天苔藓湿滑,一个没踩稳,滚落了下,好在不高,起身挤掉泥水,他活动着筋骨,一气爬到制高点,唤几声,答复他的仍是自己的回音。

       从假山的阴面下来,见那后头有条小竹径,想再去林里找找,大概今天穿的鞋抓地力不行,脚下又一滑,这回从高处直落而下,他速度扣住一侧岩壁,慢慢下移,平稳落地。正待转身,听闻一侧被锁的假山洞里似有窸窣,贴耳木门,又没了音,从门缝往里窥探,昏暗不明,敲了敲那门,他试喊一声:“丫丫。”

    “明家梦是你吗?我是爷爷!”听到门后的动静,他追语一声,复言多遍。

       木门从里头开始晃动,一个声音低低起来:“爷爷,爷爷——”

    “不怕啊,爷爷马上给你开门!”他寻觅合适的枝条,预备开锁。

       此时其余人马听到声响也蜂忙赶至,值班的见状让等着,他去办公室拿钥匙。哪里等得急,那父亲拾起脚边大石块就向门锁砸去:“我赔!”

       乓啷当门开,一小女孩飞跑出来,她扑向爸爸,嚎啕;另个没见自家人,哭得响彻云霄。

    “现在相信了吧,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让你们不要哭,不要哭!”丫丫徐徐迈出,飞快过眼人群,走到爷爷身旁,紧贴着他。

       阿诚长舒一气,蹲下身子,关心怎么样,让不怕不怕,爷爷马上带她回家见妈妈。

       小丫头,英雄般昂首挺胸:“我没事!”

       那父亲安抚过女儿后,朗声说了句:“这清园工作做得可真到位!”

       值班的怕他回头跟领导添油加醋,连忙告之这假山阴面洞穴平日堆些清洁用具,保洁员工作结束顺手锁门,天天如此,怎能想到会有孩子钻里头,这几个孩子怎么也不出声啊。

    “我们喊了,已经来不及了。”丫丫速度接了话。

       值班的讪讪。

       爷爷问她怎么就钻到这里头去了呢,仨丫头互使眼色,大家齐声:“躲猫猫。”

       天公收了泪,那父亲一壁走一壁抱着女儿问有没有看到企鹅和白孔雀呀,孩子嘟囔,动物园太大,没找到。父亲指天发誓,这个礼拜天一定一定带她来,“再相信爸爸一次!”父女拉钩,互抵额头,爱的合同。

      没有家人在旁的小女孩一路眼羡前方景象,此刻停步道:“我走不动了。”

   “你太差劲了,这点路都走不动。”丫丫不屑。

   “我真走不动了。”也是实话。

   “你真个林黛玉!”说话者并不知道这个林黛玉是哪位,只晓得此可为“有气无力”的另种表达。一句童言,听得阿诚直笑。

    “爷爷你抱我走一段吧!”那孩子拉起阿诚袖管,眨巴着水汪汪的双眼要求道。

       此言一出,丫丫怔住,觉得往后得重新认识她!

       阿诚看眼自身衣衫:“爷爷身上都是泥,不怕弄脏你的漂亮衣服?”

      丫丫听同学道没关系的,“爷爷抱”,她瞪眼对方,哼!!!

       她的爷爷,一手拉着她,一手抱别个,丫丫在心里猛跺脚,脚下更要跺,一路踩得泥水飞溅,全落爷爷眼中。

       路上,她听爷爷问那个“别人”现在累不累了,走不走得动了,那人始终不沾地,还是走不动!走不动!!又听爷爷和“别人”说,你看家梦也走了很久了,她也要走不动了。

      丫丫利落一声:“我走得动!!!”

      那“别人”不说话,这不正好!

       一行人如此出了西郊公园大门,年轻父亲考虑周全,电话友人驾来辆车,料想这一身泥泞要上得出租难。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上车时,丫丫竟被人拱出了爷爷身旁,于是她全程不和那人讲话,“那人”下车时她硬邦邦挤了句“再见”,标志着两人友情到此结束。

       考虑到此地掉头不便,阿诚请司机师傅前方靠边,他家就在附近,过个马路就到。临别跟人道谢,若没这趟车,他们回来还得费些事儿。那父亲表示自己才该说声谢,“若没您的坚持,我真得放弃了。”

       路面车流不息,又无斑马线,阿诚便把丫丫抱了起,带着她左闪右避,穿越阵地。安全抵达后,也没放下人,她坐定臂弯,眉花眼笑。

       于是,沉默一路的小人儿终于起了活泼状。她告诉爷爷,今天放学早,有同学提议去动物园看企鹅白孔雀——以前只在书上瞧见——看一下就回,很快的。几个胆大的就上了公交,到目的地才发现没钱买门票,大家决定随人流混迹,进去后没多久就听要清园,可企鹅白孔雀都还没找到,三人只得寻个假山洞暂且避身,待管理员走后继续观览,谁知道竟被锁了上。后来听闻声响赶至洞口,已经来不及,怎么喊都无人应,“急死我啦!”她像只画眉鸟,叽叽喳喳诉与惊魂,双眼眯成两弯新月。

    “你也急死我啦!”爷爷语重心长,眉貌一拧,似是责备,带了笑。

       她揽着爷爷脖子“嗯哩嗯哩”发起了嗲。

    “如果爷爷今天没找到你,丫丫打算怎么办呢?”

    “不会的,爷爷一定会找到我的,所以我很快就不怕啦。”大人是孩子最初的信仰。

       是的,他一定会找下去,好容易聚起的这个家绝不能再散,绝不让任何一个亲人再离开身旁。

    “礼拜天爷爷带你去看企鹅和白孔雀好吗?”向来不告假的他决定请一天假。

       丫丫不吭声,爷爷跟她拉手指,保证带你去。

       她不拉,当然信爷爷,只是惊喜得说不出话。

       窗台旁,明明远远张望,路灯下一幕入帘,是祖孙俩说笑着走进弄堂,她合眼靠墙,把心放回了腔。

       奔跑下楼,才看清面前的人身披泥泞,衣服勾坏、裤管撕破、鞋面开裂、手背擦伤,臂弯里的小丫头满脸堆笑,她安然无恙,只是小皮鞋有点儿脏。

    “回家了。”二伯伯讲。

       明明挪步阴影,在阴影中藏起了红眼眶,她默读着面前那双杠满红痕的手,伸出五指,握紧不放。二伯伯拉起她,一手抱小,一手牵大,带着这两孩子回了家。澄黄的路灯铺在身上,簇起了夜巷里最亮的光——时光沙场卅年的戎马还乡。

       楼梯上,明明让丫丫自己下来走,丫丫腻着不动,听爷爷说:“没事儿,爷爷抱。”

      小手往爷爷前额一挡,提醒人:“前面要撞头啦!”

      到屋放下孩子,阿诚便要告辞,明明让吃了饭再走,阿诚说不了。

      丫丫不舍,攥人裤脚,他俯身小丫头,以后放学再不可乱跑啦。

      一桌饭菜,热腾腾,就等二伯伯呢;二伯伯说自己一身的泥,弄脏了地方,你还得清扫。

    “有什么关系?”

    “你忙一天了,等会儿早点休息。”

    “我不累,您手上的伤也需要包扎处理。”

    “小问题,回去洗一下就行。”

       拉开大门,阿诚钉立原地,他紧握门把,因了背后那声唤,那是一声“爸”!

    “爸,这是您的家,女儿请您留下吃个饭,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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