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毛病
李秘书拎了壶热水来到审讯室,把壶往桌上一墩,抄起另一只,翻着白眼出了门。
“给脸不要脸!”他嘀咕着走回办公室。
“科长真是!一个阶下囚,跟他废什么话!要我,直接大刑伺候,包他招!”秦组长呸出一嘴的瓜子壳。
李秘书斜眼打量了一番秦组长,哼着鼻子:“你懂个屁!科长这是要‘不战屈人之兵’。”
“哟!你懂?马屁你最懂!”
李秘书一戳秦组长的肩:“哎,那你说,你哪次见过科长审讯时动过刑?犯人最后还不是乖乖全招?”
“那是人怂,吓的!”
“啧,科长说过,刑训逼供是所有审讯中最低等,最不屑用的手段。他那叫‘上兵伐谋’,是‘攻心、攻心——’”
“攻心?我看是攻了你的心!”
“你讨不讨厌!没文化!粗鄙!跟着科长多学点吧!”
“跟着科长多学点吧——”秦组长拿腔捏调地学着李秘书,目送他扭出办公室。
扒了个橘子塞进嘴里:“呵,教育起老子了!祖上三代白丁,跑来我这充什么秀才,翻了几本破书就以为自己有文化了?”秦组长笑着摇摇头,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倒是要跟科长多学点,别急,小白脸子,等抓到了那个姓曾的,老子就是副科长,到时候第一个干的就你!”说完,啐出一梭橘子核。
谷景礼推开审讯室的大门再次坐到了明楼面前。他瞥了眼桌上复又被折回的纸船,笑着舔了下唇角,拍拍手边的书,语重心长开了腔:“明长官!《曾文正公全集》里有这么段话……”
“谷科长——”明楼拔高了一个调门,生生截去了他的话头。
猝不及防被打断,谷景礼张着嘴望着明楼。
“谷科长军人出身?”
“是!”他点点头。
“平时喜爱读书?”
“啊!”他眨巴眼。
“军人,仗没打好,学起了风雅,没学到文人的风骨,倒沾了一身文人的毛病。”
“嗯?”他拧起眉。
“凡说话写字寻章摘句、状物叙情语必用典,这——便是毛病!装潢自己,以炫才学的毛病。”
刚坐下就被明楼点中了心境,谷景礼有点尴尬,但他有话要说:“明长官作为饱识之士……”
“人,从来没有什么所谓‘饱识’一说。”明楼再一次截去了他的话。
“过谦也是毛病!”谷景礼有点不服气,他要回击一下,“故作贤礼,便是伪善的毛病。”
“‘过谦’来自评价者的高看,根源在于评价者的低见。”
“可见,知识在人与人之间还有一个高低比对的。这点您无需过谦,更不必否认。”
“不对。知识向每个人敞开怀抱,形成高低比对的不是‘知识’本身。”
“那是什么?”
“知识好比黄金,人就是黄金以外的有色金属,无论你这块金属里掺杂多少黄金,”明楼停顿了一下,“换个词——吸纳,无论你这块金属里吸纳多少黄金,时间一长,必会褪色,必会显露。显露好不好?要看程度。要看你如何平衡、如何扩容,如何去配比这个传统和个人之间的知识方程式。所以,谷科长,人和人之间产生高低比对的不是知识的获取,而是知识的配比。”
“您看,您刚才说我炫学,在您面前我哪敢?”
“那么,换个人你便敢了?在朴质之士面前,于酬酢应对之间,便可以任你表演?表演各类词章解释了?”明楼微笑着朝谷景礼摊开两只手。
“呃……”谷景礼楞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了起来。
明楼一击掌:“笑声是困窘最好的保镖,谷科长深谙此道。”
谷景礼呛了一口水,他红着耳朵清了清嗓音:“明长官,我并非……”
“好辩!又是一种毛病。”明楼第三次截去了他的话,“谷科长,要改!”
“好!”谷景礼瘪着嘴,“我承认,我确实是想通过书里的某段话来和明长官做一番交谈。”
明楼一点头:“对啦!知错立改,是好事儿!”
谷景礼摇着头:“明长官一双利眼,直透人心!”
“年长而已。”抬手一指《曾文正公全集》,“书,不是在发表演说之前才粗粗扫一眼,以期制造一种效果,达到某种目的的。这是人性的虚荣。如此,书便不再是渡过人生浪涛的智慧之舟,不再是知识的载体,而成为埋葬自我的题凑。所以,我明楼不和你做这番交谈,不用它打什么机锋,但它是一剂良方,也许能治好你的病,让你可以用简明的话语去表达复杂的思想。”
“良药苦口,智者劝饮。
“明楼从来不是什么智者。”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凡者惟庸,却有一智;明某人仅有的智,便是知道自己的无知。”
谷景礼寻思了一下午的的审讯套路,连一招都没使出来,就生生被按了回去,他胀红了脸,很不甘心。昏暗的审讯里静无人声,谷景礼仰头看着梁间垂下的大灯泡,明楼低头凝视着墙角的霉斑和青苔。突然,谷景礼笑了,伸手扫了眼腕表,他正了正身子,两掌往桌沿一搭,他说:“明长官,晚餐时间到了,我邀您去个地方。”
明楼低头一抹嘴唇:“我正好有一道开胃菜!”
“什么?”
“十斤核桃!”
“十斤核桃?”
“有一个人,买了十斤核桃,逐个砸开,可他偏偏又不吃。我就问,那为什么还要砸呢?”
“为什么呢?”
“他说等砸完再告诉我。”
“砸完了吗?”
“砸完了!”
“那答案呢?”
明楼一打响指:“晚餐时间到了!吃完饭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