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孤红】【上篇·明月楼】14、无题

(十四)、无题

 

       明楼抱臂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他头也不抬,捏起面前的小瓷壶就是一个倾侧,待到最后一滴清泉流尽,落下一颗青梅,滚在脚边。

    “谷科长真是费心!可惜我明楼入台前就已戒酒!”说完向旁一掷酒壶。那一夜,浦江边痛饮三千,最好的酒永远只给最亲的人。这一晚,隔间里推杯换盏,觥筹间尽是掘墓之声。

       谷景礼一抬手,摈退明楼左右武装。他手撑门框、面露得色:“明长官,当年在歌乐山,您和副官联手上演的那出好戏真可谓精彩,身为看客,我久久不能忘怀!为表敬意,鄙人今天特也奉上一折,不知明长官听完是何感?”

     “无感!”明楼站起身来,推开另侧移门,轩眉冷笑,跨步欲出。谷景礼见状一个箭身窜至跟前,“哗啦”勾回移门,截断去路。明楼不说话,侧头审视他。

     “明长官,你我不妨做笔交易?”他一掌拍上墙面,右脚交叉左脚点地,是一个浮荡忘形的姿态。

       明楼不说话,面前的人挑眉而笑:“用他们四条命换你一条命!”

       明楼不说话,面前的人伸指点了点他的肩,郑重其事唱出两个字:“划算!”

       明楼捏开他手指,一掸肩膀,谷景礼蹙眉一笑,进一步解释到:“只要明长官一点头,我便枪毙他们四个,然后您就可以活着走出看守所大门,无需交代任何情况。既可保命,亦能守节,如何?”

     “喔,天底下竟有这么便宜的事?”明楼说话了。

     “正是!”

     “那么谷科长在这里头又能占到何等便宜呢?”

     “没有!便宜全落您身上,所以这桩生意您没有不点头的道理!”

    “我有!单方获利,不成‘买卖’,而你开口交易,闭口生意,那么你必然占了便宜,你占的便宜便是我不点头的道理!”比出两根手指,“两个道理!”

       谷景礼咬了下牙槽,扭了扭脖子:“请讲!”

    “一,你企图把受害者变为施害者,同坐一条船,成为你的共犯——使之在提心吊胆中航行,于惶惶不安下度日,永远受制于你,受制于你这盏自喻指亮他人道路的唯一明灯。老实人不会去做生意,做到生意就不会不谈利。所以,满足你的控制欲便是你要的净利。”摘下眼镜,哈了口气,拿出手绢擦擦镜片,“我可不想以债权人的身份成为奴隶的实在,和我谈生意,”推上眼镜,竖起一指,“不是这么个谈法!”

       谷景礼咬住微微颤抖的嘴唇,齉着鼻子说:“那么第二个呢?”

       明楼挥挥手,示意对方凑近,谷景礼贴上耳朵,收到一句话“这二嘛,就是二!”

    “嗯?”

    “这是你们北方话,用我们上海话讲就是:侬脑子坏特了!”说完,一掌劈开他的手臂,掰开移门就是一个大跨步。

        谷景礼闭眼咬牙站在原地不停地做着深呼吸,他平复好了心情旋即追出去,武装人员已经押着明楼走向了侦防车。“等一下!”他说,“十斤核桃的答案你还没告诉我!”

     “对哦,你提醒了我。”明楼转过身,严肃地说出了一句拉丁文。

     “什么意思?”

     “答案啊!”

     “用大家听得懂的话说!”

     “听不懂是你的问题。我不是切割机,不负责替你切碎饲料。”

     “告诉我!”

     “自己嚼!”

        押进侦防车里的明楼探出半个脑袋,对着谷景礼上级一般下达了个指令:“谷科长!上刑吧!”

      “明长官是想坏我的规矩!”

      “并无此意!按正规流程,这是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很遗憾,我没有此项安排!”

      “真遗憾!”

         咬着牙挥手示意车队回程。望着前方扬起的一溜黑烟,谷景礼闭眼一拍额,心里骂上了娘。

         精心编排了这么场戏,又是这么个环境,这么个氛围,他是很想和明楼来一番“青梅煮酒”的。然而酒全倒了,梅也滚了,生活中那么一点点诗意一下都给扫荡干净,之前明楼竟把它们统统称为之“毛病”,非但如此,还耍了一通!可恶!可恨!你没话要说,我还有话要问!我要将火把递给你,让你亲自点燃脚下的柴薪,于熊熊的烈火中,焚成灰烬。

       回到所里审讯室,对着明楼,谷景礼单刀直入抛出了一个问题:“明长官,与其说您是一位高官、一位军人、一位特工,我更愿意把您看做一个纯粹的学者。那么,能否请教一下何谓‘共产主义’”?

     “谷科长不要给我戴高帽,我哪是什么纯粹学者,只是一介糊裱匠人,补补自己的小陋室而已。”

     “马恩《费尔巴哈》章……”

    “毛病又犯了!不要总以为蹦个书名,就可以把一知半解视成透彻深析了。欺人兴许带来快感,自欺全然没有意义。水平在什么层次,就说什么层次的话;话语要服从思想,不要拔高,强行拔高,思想会窒息,灵魂会坏死。”明楼推推眼镜,停顿了一下,“我想了想,其实不应该叫‘毛病’,这么形容不贴切,也不得体,该是‘骈拇’才对!”

       谷景礼突然觉得脚趾传来一阵刺痛,在鞋里绷了下,他清清嗓子说:“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何谓共……”

    “谷科长是中共转变分子,我更想听听你的看法。”

    “愚钝如我,正因为无知,所以转变。”

    “但也有可能正好相反。”

    “您不觉得这违反人性、违反自然吗?”

    “那便要先请教谷科长何为人性、何为自然?”

    “是我在问你!”

    “你不回答我,我必然也给不了你要的答案!”

    “哼,您一定不知道。”

    “不,我必须知道。”

    “告诉我!”

    “不高兴。”

    “说——”

   “你是斯芬克斯吗?非要逼人回答问题。”

   “是!你不回答你就要死!”

   “可我回答了,你不就是得跳崖?”

   “那要看你回答的对不对!”

   “俄狄浦斯回答对了吗?”

   “当然对!”

   “当然错,错在他根本没有回答!”

   “他当然答了,是人!”

   “那人是什么,他说了吗?说清了吗?没有。所以斯芬克斯白死了!我不是俄狄浦斯,不想你白死!”

      谷景礼往后一撸头发:“好,换个问法。您信吗?您相信它吗?”

   “谷科长信三民主义吗?”

   “我再说一遍,是我在问你!”

   “谷科长有什么信仰吗?”

   “没有!快回答我的问题!”

   “无信仰、无秩序、无不为!这便是我的回答。”

   “解释——”

   “不解释!能理解好,不理解罢。”

   “那就是信了?”

   “已经做答!”

   “我只知道,再崇高的信仰也不能拿那么多人命去换!”

   “正确!狂热是信仰的墓穴,然而你抓起雷电当做武器,可见也是错!”

   “看来你相信的只是‘愿景’一词,而非‘愿景’实质?”

   “已经做答!”

      谷景礼整个人撑在桌上:“你认为你们建立的制度就一定比之前的完美吗?”

    “谷科长——,制度的优劣从来不是像这样单独拿出来做定量,谈论它的时候你要考虑制度建立时期的社会结构和执政基础,以及在此之上的经济政策。拗相公方田均税拗不过世族豪强,李悝尽地力平籴方有强魏,可见谁有能力、谁具勇气重置社会结构,谁就可以牢牢掌握面包。掌握了面包,便掌握了一切。”

    “仓廪实而知礼节,很对。然而掌握了面包,下一步就得面临分配的问题,如何分配是一个关键。即使被分配者都享有了各自的公平,施者和受者之间还是存在一个绝对的上下关系,这就是不公。施者掌握资源,掌握权利,权利才能享有第一等的公平,而后一等的公平必然包含谄媚,为的便是多得一片面包,一片小小的面包就可以使人甘于下跪,这个矛盾没办法解决!这是你信仰最大的挑战,你既然说出了面包,可见你还是不相信!”

     “谷科长,看问题切忌从两极来寻求答案,这样会忽略中间的关键。观察太阳,不必直视,直视易瞎!换个角度从湖面的倒影出发,既可看得清楚,亦能保护自己。信仰不是要你像个蠢货一样双膝跪地、满口流涎、匍匐而行,要懂得适时站起身来看看,方能以得体的姿态单膝下跪以示崇敬。也不要总想着把自己的思维体系编织得天衣无缝,适当放出些针脚,给将来留几寸裁补的尺度,争一份试错的机权。”明楼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少一份要求,便多一份爱,万事万物皆循此道。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上,制度——是包裹理想的外壳,理想要破壳而出,必然产生裂缝。任何制度都有它的缺陷,人也一样,都有各自的缺点。”

    “那么就请大胆的承认它们、说出它们、以史为鉴,改掉它们!”

    “谷科长,‘史’从不自产‘鉴’,它反射什么,全看后人制镜的技术;缺点也改不了,能改掉的都不是真正的缺点,缺点只能克服。”

    “谁也没到过未来,你们却宣称唯有自己才是未来最好的存在,其他任何的一切皆是腐朽落后,并且绝不容纳异见。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真理,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

     “真理正义从来都是天下说了算,不是谁自己说了算!谷科长,很多问题的观察,要建立在可见的事物上,不要在想象的框架内。历史的长河中,有些存在可以在一定时间内持久,并非在于改掉了缺点,而是把各自优点发挥到了极致。作为个体,人也是一样。”

    “那么明长官在这方面成功了吗?”

    “显然没有!”

    “失败了吧!”

    “到也未必!”

    “明长官的缺点是什么?”

    “好为人师就是我的一个缺点。你看,一不小心就让我犯了错误。”

    “那说说我的缺点是什么?”

    “没记错的话,我给你开过一剂良方。”

    “我要一份详细的诊断!”

    “点到为止吧!”

    “点到为止?”

    “点到为止!”

      谷景礼点点头:“你心肠够狠,把自己钉上十字架,逼我去做本丢彼拉多。”

      明楼指指他:“你脸皮真厚,自己想做本丢彼拉多,硬把凡人铆上十字架。”

    “操!”

    “滚!”

       谷景礼怒不可遏,抓起面前茶杯狠狠掼下,玻璃碎片在空中四散飞扬,铺落桌面,于昏光下折射出小小空间全部的锋芒。他走到对面,一把提起明楼的衣襟,挥拳就是一记,明楼向旁呸出一嘴血沫,笑评:“输不起!”谷景礼扬手又一拳,明楼朝他面门啐血一口,笑指:“露相了!”谷景礼挥手第三拳,明楼舔过嘴角血点,笑令:“用刑吧!”谷景礼一抹脸面鲜血,正衣回座,双手猛击桌面,向着对面一声咆哮:“你休想坏掉我的规矩——”随即旋踵而去,留下满桌碎玻璃和两道血掌印。他重重甩上审讯室的大门,门后是明楼血齿间的悲唳:

       二十年征甲尘尘,事多谙,哀鬓斑。

       一生殚智尽忠善,伶仃滩,隐青衫。

      天茫茫,水潺潺,千江月影映晴岚,

      小舟从此逝,载我归邙山,

      归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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