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孤红】【中篇·寄君诚】33、濡沫

   (三十三)、濡沫

 

       事实证明,好看的人无论作何打扮,出来的造型总是登样的,哪怕额头缠着纱。

    “天生丽质——”这人竟这么自得了起来。有人看不下去了:“夸你一句,就飘啦?”伸手一掐面颊,“小不要脸!”

    “小不要脸”望着镜子白眼一翻,回起了嘴,刚吐出个“老”却又不响了,原是镜中人前倾着身子,来了个剜眼的动作。屈着两根指头,他问道:“老什么呀?”

     “走啦!”推去眼前那两指,他绕开人,径直向前。衣袖被扯住,“别走呀!”一使巧劲儿,挣脱了。

       抢先一步占住浴室大门,抱臂倚着门框,明楼笑眯眯的追问他。

       握举着拳,扬扬腕表,阿诚笑吟吟回答道:“时间不早了!”

    “哦?”捏起手腕,举到跟前,“容我瞧瞧!”不瞧表,却是眯起了眼,瞧进了人颈窝。蹭着脖子,他柔音轻语地反复强调:“回答我的问题呀!”手上也配合起了细微的动作。

       牙膏的清香夹杂着雪花膏的芬芳瞬时拍上头脸刺激着他的每根神经。一阵酥麻从尾椎直窜而上,阿诚一缩脖子,推开了人,红着脸落荒而逃。逃不走,有只手抵住了门框:“讲呀,大哥等着你的答案呢!”

       平顺着心潮,他双手插兜,无声一笑,凑去了明楼耳边。刚说出答案,便一躬腰,从那胳膊下闪身而出。眼疾手快的人掰住肩膀一个回拽,直接把他按上了墙。食指一捺那下巴,明楼坏模坏样道:“说我‘老不正经’是吧?”

       阿诚仰起头,昂然一笑:“侬覅寻事体啊!”

       明楼扣住他五指,往墙上使劲一拍:“寻了么,又哪能?”随后,他板起面孔,凑近了人,一字一顿:“我看你是要吃顿生活!”

       一手被钉上墙面,一手寻求着解脱。行为是抗挣的,心底是顺从的,越是顺从,越发抗挣,故作抗挣引燃对方来征服。明楼自然洞悉此种小伎,一样,他也有着自己的战术,他的战术也是顺从,顺从对方的伎俩。所以,越是挣扎,他越要镇压。肢体互相抵抗,内心彼此迁就,在暗涌的情潮下,两人实施起了各自的策略,爱的策略。

       撑住墙壁,锁紧双手,明楼偏头一蹙眉:“这个‘老’我是认了,‘不正经’可不能认,没做过的事不好瞎认。”

       阿诚贴着冰凉的瓷面,稳着心神,喘息着反驳说大哥这样欺负人,还好意思赖。

      明楼松开一手,摇摇头,送出一指于对方唇边:“嘘——”而后,他单臂环上了阿诚的腰,把人往胸前猛力一拥:“给我安静!”咬着一侧唇,他带起一心坏意:“这就不正经了?嗯?”

    “怎么......不是?”阿诚手上不住挣扎,幅度有限,可不能挣脱啦。开着满心的花,他双目一瞪:“刚熨好的领带,别弄皱!”

     “凶我?!发现你今天胆子很大嘛!啊?”明楼攫住他手背,往墙上轻轻一敲:“还跟我犟?!”听阿诚一句顶一句,绕着领带的那手使劲便是一攥,同时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就让你瞧瞧,什么叫做不、正、经!”语毕,他起脚身后,用力一勾,“砰”得一声,大门重重拍上。

       丝丝缕缕从门缝里传出,大概在说:“那‘老’后头跟着的是哪个字…..你昨晚是怎么喊来着……别哪样呀……”细细碎碎,诸如此类。

       另有一个声音隐约在抗议,一时嘶着声抱怨手太凉,还一个劲儿往里钻,一时又偏不让拿走;一会儿不要,一会儿要的,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终究听不太清。

      和风吹过,飘来了莺声燕语,也带起幽幽的微喘。

      门开了。

      踩过一地狼藉,先出来的那位咕哝道:“好不容易梳好的新发型,全给你弄乱了。”

      后跟着的那位拿起衣架上的法兰绒围巾,且走且说:“喔唷,翻脸不认人呐!”

      走在前头的发号施令:“把门锁好啊!少了东西回来要你好看!”

      跟在后面的边锁门边摇头笑叹世道变了:“个小鬼头!”

 

       小鬼头因之额头受了伤,便把头发二八一分,只在“二”侧抹了点发油,“八”侧自然垂下盖住纱布。虽没弄过此等发型,然天生丽质的他自觉良好的荡上了山路。交叠起双手枕于脑后,在闲庭信步间,他仰望着蓝天,诵出了一首诗: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当黄叶,或尽退,或只三三两两

       挂在瑟缩的枝头上索索抖颤——

       荒废的歌坛,那里百鸟曾合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

       黑暗,死的化身,渐渐把它赶开,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因为它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明楼和起了他的节奏,一起结束了莎翁的这首十四行诗。对着身处的这片青山,他举目四望,也开始了自己吟唱:

 

       我结束了战争,却找不到和平,

     我发烧又发冷,希望混合着恐怖,

       我乘风飞翔,又离不开泥土,

       我占有整个世界,却两手空空;


  我并无绳索缠身枷锁套颈,

    我却仍是个无法脱逃的囚徒,

       我既无生之路,也无死之途,

       即便我自寻,也仍求死不能;


  我不用眼而看,不用舌头而抱怨,

       我愿灭亡,但我仍要求康健,

       我爱一个人,却又把自己怨恨;

 

       我在悲哀中食,我在痛苦中笑,

  不论生和死都一样叫我苦恼,

       我的欢乐啊,正是愁苦的原因。

 

       彼特拉克这首十四行诗是阿诚深夜里常常默诵却从不于人前朗读的秘辛。此刻,静静听着大哥抒发着胸中的感慨,他无限感慨地侧过头。对着明楼,努力调动起脸上的表情:“《爱的矛盾》?”他佯作不知。明楼转过身,双眼一弯,挤出个笑脸:“爱的矛盾!”

       在对方准备继续话题前,阿诚抬手一撩额发:“如何?”

       明楼的手落了空,不动声色插回衣兜,他觉得自己也真是。好好的游山玩水,竟朗诵起了这样诗,被人岔了话题,想必是扫了对方的兴。调整了心绪,他面向阿诚,后仰着身子,左右打量了一番:“看不出来!”他说。

     “不是问纱布,”指头又撩了两下额发,“发型如何?”

       左手托着右肘,明楼支起下巴,做思索状:“这种形象我好像在哪见过?”

     “不可能啊,我以前没留过这种发型。”

     “我不是说你,嗯——”意味深长一点头,“啊!汉奸形象!”

     “说什么?!”

     “西装不错!”

     “大哥,别跑——”

 

       打打闹闹的两人追逐在山路上,并没有注意身后疾驰而来的一辆军用大吉普。在黑影罩过来的刹那,明楼凝住表情,率先反应,以最快的速度拽着人脱离了险境。一阵呼啸中,大吉普瞬间从黑影缩成小点,于前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魂未定的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裤腿,明楼银牙暗咬,狠狠骂出了娘。他反复检查着阿诚的身体,问有没有事儿,碰没碰到旧伤。阿诚喘息着定了定神,表示自己什么问题也没有,边拍着手掌上的碎石子儿,边也检查起了的大哥的身体。把心放进了腔子,明楼捧起他的脸,阖眼抵着前额,深深吐出一口气。

       沉声走了几步,他起脚踢飞面前的石块,恨说自己没能看到那军用车牌,否则定要找到车辆所在部门问责。转而又扬言要好好动用他那特权,揪出司机和长官,明里暗里都要拾掇一番,“妈的!老子非玩死他不可!”

       阿诚心里清楚,能在歌乐山这么开车的,除了姜处长,别无二人。但他,决计不说。大哥较起真来,要命!若冲到罗家湾找姜处长算账,那这一天,可就完啦!姜处长,一看就是个难对付的,谁知会闹成个什么样!难得和大哥出门游玩,可不能让这种事情败了彼此的兴致,横竖也没刮到人。

       抚着明楼的背,他劝慰大哥不要生气,歌乐山上乱开车的多了,哪能都查到!

    “查不到就不查了吗?老子有的是办法!”且说且把阿诚让到了里侧,自己自然护去了外圈,“你可别再乱跑了!”

       阿诚习惯性的走回了外圈,照常护住明楼:“大哥,算了!放宽心!别为此扫了游玩的兴致!”

     “宽什么心?你当我是吃了暗亏没处报复所以气急败坏?!”边说边又把人拉入了内道。

       见明楼调门越拔越高,阿诚赶忙摆手说自己绝无那个意思,“大哥心胸广阔!”讪笑着补了一句,“这是担心我!”

     “知道就好!”明楼一把推回了又要绕去外侧的他,“行了,别走来走去的,给我老实在里头呆着!”一挠他的发顶,“你就是这个样子,遇到事情就会算了算了,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到面前也不出声!我跟你讲,有些事情你不能纵容,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晓得伐?”

     “大哥说得我好像很怕事一样,我只是不想惹麻烦。”

     “你不想惹麻烦,麻烦就不惹你了?”说着说着明楼笑了起来,阿诚问他笑什么,明楼不回答,笑得更大声。阿诚看出来,这笑不是好笑,又问了一次,没有回音,干脆就不搭理他了。

     “不说话了?不问了?”

     “不问!问了,你更来劲儿!”

     “你不问,我倒偏要讲了!”

     “随便你,你爱讲不讲!”

     “我讲了,你爱听不听!”

       于是,明楼便开始娓娓道起了阿诚学生时的一抹亮色:什么女同学啊,情书寄到家里啊,在家门口抱住你不放,哭着说一直都想嫁给你,“我的天,那姑娘那时才多大?这不是你惹的麻烦?”

       阿诚扭头张着嘴:“你…..这都知道?”

       明楼向他挑挑眉。

    “大哥竟然监视我——”

       明楼说才没那功夫,那天自己正好回家,远远的目睹了,就在车里观看了一场爱情电影。阿诚反驳,什么爱情电影的,人家要跟父母出国了,过来和我道别的,我又不喜欢她。明楼评价这种道别方式甚是罗曼蒂克,阿诚斜睨着他,问是不是也要翻尸倒骨。

    “怎么?不好意思啦?哦,记得你当时也抱着人家呢!”明楼看着他逗趣道。

      阿诚扭过头解嘲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是觉得没意思罢了!我从来也没喜欢过她,她的那些信我一封也没回。她出去了就不回来了,说将来大概也没有再见的机会,问我能不能抱她一下当做最后的告别,我当然答应。她还要求我亲她,这个我没答应!”

     “有点残忍喔!”

     “答应了才叫残忍,我心里的位置已经给了别人,何必去哄骗人家女孩,让人走的不安心。”

     “那么,你就没说几句动听的话,安慰安慰人家。”

     “我不会讲什么动听的话,那天除了‘再见’、‘保重’什么也没说。这种事情怎么好胡乱给希望,我不想害人,为了她好,就该铁石心肠,让自己尽早被遗忘!”阿诚没有注意明楼沉默的模样,继续着他的讲述,“我去年还收到她从檀香山寄来的信,她有了家庭,也做了母亲,她感谢我,说现在的自己很幸福。这是最后一封了,以后再也不会给我写,希望我将来也能有一个幸福的家。这封信我回了,只写了一句话,我说我为她高兴,谢谢她的祝福,我一直都有一个幸福的家。”手肘杵了下明楼,“大哥,对吧?”

     “哦哦,对!当然对!”明楼回过了神,嘴里却还在轻声重复着阿诚的那句话:“这种事情怎么好胡乱给希望,我不想害人,为了他好,就该铁石心肠,让自己尽早被遗忘!”末了又自言自语添出了一句,“也不能胡乱给承诺,要是做不到,可怎么办?”

    “是啊,不能胡乱给承诺,要是做不到,可怎么办?”阿诚附和说。

       见明楼依旧一副不能释怀的模样,认定他还在为大吉普那事儿分神,想着逗人开心,就把脸凑去了跟前:“你怎么不问我心里的位置给了谁呀?”明楼沉着脸,说这还用问吗,必定是一位绝顶出色的人才,于是滔滔不绝细数起了那人才的种种出色。阿诚听不下去了,后悔开了这么个话题:“真不要脸了!”他说。明楼回敬他:“老子不赖,小子不爱。”

     “十三点!”阿诚轻笑着嘟囔了一句。

       明楼向他一歪头:“咦?就算喜欢了不要脸的人,你也犯不着骂自己是十三点呀!”

       阿诚被噎得无法回击,只得又嘀咕说:“神经病!”

    “啊?你神经病啊,那得赶紧回上海找个好大夫治治!”

    “大哥今天吃药了吗?”

    “吃了呀!”

    “我觉得您没吃!”

    “肯定吃了,无须怀疑!”

    “看来这药效果不好,得换!”

    “那请问我要换什么药?吃哪种药才能让你满意?啊?”

    “大哥自重!”

    “嗨唷,想什么呢你?小弟自重——”

       如此扯来扯去,扯出了最后一连串的荤话,阿诚面红耳赤,急忙打住话题,岔去了学生时的一桩趣事儿,也借此证明了自己绝不是大哥口中任人欺负的受气包。

       他告诉明楼,高小最后一学期,有位教英文的密斯陆常常刁难自己,原因说来让人气愤,竟是他没给密斯陆塞“好处”,这让自己在班级里脱颖而出。而这位密斯陆已经教过他们一学期,独独没能等来他明诚的“孝敬”,豁过多少翎子给他,可这孩子在她眼里始终是个“拎不清”,于是,就有他排头吃了。

    “没听你提过呀!”明楼感叹再好的学校也免不了出这样的教员,“后来呢?”

       课上“立壁角”什么都是家常便饭啦,后来,密斯陆竟发动全班孤立他。阿诚说都影响到其他科目的学习了。“大哥那阵在法国,我本想熬到你回家再讲,可你那年有事儿回不来,我实在是受不了,只得跟大姐说。”

       明楼点点头,想起自己那年确实有事儿回不来,但不是在法国,恰就在上海,在上海的医院里趟了半年,没人知道。“大姐怎么说?”

    “大姐问,其他同学是不是都给了,我说是,她二话没说包了个信封要去学校。还让我不要告诉你。我拦住了她,说不能这样,只想请她和密斯陆谈一谈,让她别再刁难我了。”

       明楼好奇的听着阿诚转述到,说大姐那天叹言,谈归谈,送还是要送,不是什么好行为,但还是得做啊!

     “大姐是这么说的?”

     “嗯!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小孩子不懂!”

       明楼推推眼镜,听他继续话题:“我想既然非要如此,那我自己去给密斯陆好了,这种事情总是不光彩。再说,送了这个也就没有谈话的必要了,不必再劳烦大姐。”

     “你自己送去的?”明楼做了个惊讶的表情。

        阿诚接着开始讲述后来是如何说服大姐不去学校,如何在课后夹着本书,非常谨慎的避着人,跟着密斯陆一路到了个僻静的楼梯转角,赶在上课铃打响之前,借请教问题的荫头,摊开课本,露出了书中那个“黄金屋”。密斯陆顿时笑靥如花,瞬间温润如玉,捏着信封,一个劲儿的重复:“NO!NO!哎呀——,哎呀抽象名词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和不定冠词连用的,比如这个courage,勇气!还有进步,progress哈——”

    “‘哦哦,原来是这样子啊!’我说学生愚笨,让先生费心了,先生辛苦!密斯陆边点头边帮着我整理起了衣领子,还揪走了毛衣上的几个小绒球。”

     “你个高小学生哪学来的这套?”明楼不禁失笑。

     “还能从哪学来?”阿诚眯睎着眼向他一抬下巴。

       明楼摇头一叹:“接下来就太平了?”

     “太平了!之后的密斯陆常在课上表扬我,同学们也开始和我一起玩了。她可关心我了,见我冬天上完体育课脱成了一件单衫,还特地过来嘱咐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 

     “大姐那信封里到底塞了多少?”

     “我没打开看,反正摸着不薄!”

     “大姐向来出手大方!”

     “密斯陆在看到我学籍资料上家长那栏填着大姐是明氏集团董事长后,更是常问课程是否听得懂,若不懂,她可以来家里给我单独做辅导,正好和家长接触接触,沟通沟通。她老想着攀关系。我同桌的父亲是先施百货的总经理,她就想尽办法和人家相熟,为的就是把学校发给教职工的百货福利券兑换成现金,她是渔夫,惯常全面撒网,重点捕牢。”

     “世情百态,每个人身处的环境都不同,旁人不能都理解,也不必太过苛责。”

     “可我当时还小,哪会有这样的想法。大哥,你听我讲下去。”于是说到了期末的一天,大姐居然又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要感谢密斯陆一学期来的照顾。“我一听,不乐意,说马上毕业了,没有必要再做这样的浪费。但大姐坚持,非要!”

     “送了?”

     “送了!但她没收!”

     “你看,这个密斯陆还好嘛!”

     “大姐也是这么说,每回提起她,大姐总说人家还是不错的。”

     “懂得适可而止,算是不错。”

     “懂得适可而止的可不是她!那个课间,我当着好多同学和其他老师的面直接拿信封杵到密斯陆面前,说我大姐请您收下。你说她还能接得过去吗?”

      “嗬!真小看你了!”明楼摇着头对阿诚指了指,“密斯陆大概也要恨死你了!”

      “后来我后悔了!听同学们说密斯陆以前不这样,因为她的先生得了很严重的病,她一个人要带三个孩子,还要负担着整个家庭开支和治疗费用,学校那点收入根本不够。是生活把她逼到那个境地,想必她在开口要第一笔“好处”时内心一定很复杂。这件事情我一直很内疚。也许那个信封可以帮助他们挺过好一阵困难,而我却当着大家的面羞辱了她。纵使她之前有种种不是,我也不该那样做。应该听大姐的。”

     “嗯!”

     “我当时想,大哥要在家,一定能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你认为我会怎么处理?”

     “让密斯陆既不收礼,也不刁难我,你一定有你的方法。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很天真。”

     “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现在觉得未必!”

     “我未必处理的好。”

     “主要认为你有方法,未必会用。”

        明楼闲闲一笑,并不言语,只听阿诚问到:“大哥怎么看待那种行为,偶尔会赞同吗?”

     “偶尔都不会赞同。正常情况,搁自己身上绝不会去做!”

     “刚给江山帮送了礼,你还说不做!”

     “我们这工作是正常情况吗?要说有些事情,成年人自己可以坚定立场,但牵扯到家中未成年的孩子就要另作考虑了。”

     “怎么说?”

     “不良的环境我们身边处处都有,它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你的面前,避无可避。就好比这个校园,内里存活着各色各样的小团体,学生之间的、教员之间的、学生和教员之间的,有时还免不了家长牵涉其间,自有自的利益链。你想维持正常的学习生活,就不得不和光同尘。成年人中,能对抗这类小集团的,无疑是生活的勇者。而心智还处于发展期的孩童则不能,若强行让他们做出种种对抗,很可能会让成长期的心灵受到永久的创伤,比如你刚才说到‘被孤立’的境况,如果这样的冷暴力长久的围绕着一个孩子,那么身为家长,就不得不在道德的竖立和亲人的保护间做一个权衡了。”

     “权衡的结果极可能形成不正确是非观,一样会产生不良的后果,说是保护,未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对!然而这类伤害终究可以通过后期的正确教育,逐步引导、近而纠正。也许会费很多的功夫,花很长的时间,但终究是可逆的。而心灵的创伤一旦在童年成形,则完全不可逆。”

    “要说最后那学期,同学们都和我玩,我确实过的很开心,心情好了,学习自然进步了。然而,又产生一个问题了!”

     “你问题真多!”

     “所有的教育都是教导仁义礼智信,提倡温良恭俭让。可一旦进入了社会,一个全新的、纷杂的世界,猝不及防的迎来了各类偷奸耍滑,对此,我们没有任何防护和应对的措施。我们被教育着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要善良、要诚信、要友爱、要助人,却不被告知如何在保护自己,保有人格的前提下去对抗各类奸恶。身处的环境若越险峻,所遇不良事件概率便越是多,如此,为了生存,耳濡目染,自然而然的明了事理、识了时务,组起小团体来保护自己的利益,谓之“人情世故”。一路的摸爬滚打和遍体的鳞伤让我们逐步抛弃了原来的所学,本有的教养,所学所养均要求我们品德优秀,却也让我们备感耻辱,在一遍遍舔舐着的伤口中我们耻辱的找寻到了不再轻易受伤的奥义,待你领略着奥义成长为社会中坚力量时,转而藏起了它,却依然教育着下一代要做一个正直的人,那么,哪一种教育才最适用?奥义它究竟能不能宣扬?世故和正直相不相悖?若相悖,如何选择?若不悖,如何相容?”

     “一切思想的最高悖论是尽力发现思想不能思考的事情。”

     “有道理。”

     “我哪句话没道理。”

     “不要用别人的话来装点自己啊,这可是祁克果说的,不是你说的。”

     “看破不说破,把它当成我说的,又能怎样?”

     “就是要拆穿你,我喜欢坦诚。”

     “那么坦诚的你说说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看法大概和你一样!”

     “我什么看法?”

      “就是读书那会儿,我没有惹事,却被同学欺凌,而之前所以的教育都告诉我打架是不对的。故而,我没有还手,对方见状,变本加厉,我仍旧不还击,不是不敢、不是不能,是我始终认为这不对。后来在同学口中我成了个打不还手的人,于是人人都来给我两拳,我坚持告诉他们这样不对,没人听,他们打的更厉害,我告诉老师,就被人笑,之后,更是把欺负我当场一种乐趣。我遮着一脸的淤青回到家里,大姐气愤地说要找教导主任,要找那些学生的家长。你阻止了大姐,只顾给我擦药。我问你该怎么办,你不答,只说不可能永远给我擦药。”

     “是有这么回事儿,后来就没给你擦过药。”

     “也擦过,就是在花园里教我格斗术的时候擦过。之后,就太太平平到毕业。想知道我具体是怎么做的吗?”

     “不想。”

     “那么究竟是拳头有用还是道理有用?”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想听你说出来。”

     “你故意不说的第三个选项最有用!”

        见阿诚笑着吐了下舌头,明楼抬手一记头皮:“小滑头!还说自己坦诚!”

      “跟你学的!”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也是跟你学的!”

      “好的你不学?”

      “好的太多,大哥这本书要慢慢翻,翻到老,学到老。”

      “溜须拍马!”

      “肺腑之言!”

      “等你老了,我就更老了,那时候你大概要嫌我没用了。”

      “无论时光怎么流转,大哥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老!”

      “数你嘴甜!”

 

       阿诚想,我苦日子过过,好日子也过过,更清楚是良好的生活环境让自己身心健康成长到了今日。头顶的大树荫使他不再需要为了一口饭而奔波,不仅保存起了一颗善良纯净的初心,更有了足够的时间来谋寻自身的发展和理想的追寻。他想象不出,如果没有这盏人生的航灯,脚下的道路会是如何。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密斯陆”,若没遇着大哥,自己会不会也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思及至此,他觉得自己真幸运。倚着大树,他无限感激,无比幸福。

       有幸出身在那样一个家庭,从小就能比同龄人见得更多,识得更广,更是清楚比他人占有了更多的优等资源,无形中也承担起了更重的社会职责。在明楼所有的职责中,令他最骄傲的一项便是把一个苦孩子养成了材,能和自己于乱世中并肩,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也望将来于和平中携手,共胸中的理想,建千秋家国。思及至此,他无限感慨,无比幸福。

       幸福的两人不约而同勾上彼此的手指,指着天边飘过的一朵白云,阿诚说:“大哥你瞧,它像不像奶油栗子粉上的那垛奶油?”明楼仰起头,观察了一番,末了评价说,还是像棉花糖。

     “还是像奶油!”

    “像棉花糖多一点吧!”

    “奶油!奶油!奶油!”

    “棉花糖!棉花糖!棉花糖!”

    “哼!”

    “我来的时候看到路上有买棉花糖,你要不要吃?”

    “不要!”

    “那等会儿去买个奶油蛋糕好不好?”

    “我要水果的,不要夹布丁的。”

    “没问题!您,还有什么吩咐?”

    “水果要草莓的,很多草莓的那种!”

    “好办!”

    “但草莓上的籽我不要吃,你帮我把它们一粒粒去掉。”

    “你不是吧——”

    “去不去?”

    “去我是不会的,我只懂得种!”说着侧过头,把脸伸进了别人的脖子。

       阿诚缩着肩,往前逃,明楼一把扯住了人,命令不准跑。随后关切的问走得累不累,需不需要休息,嘱咐着人小心腿上的伤。

    “大哥真把我当病号了,我腿没事儿,一点不累!”

    “不舒服要讲!”

    “嗯!”

    “你手怎么这么凉?出门围巾都不戴!别小看这倒春寒,能把人冻病了!”明楼一壁说,一壁解下那条法兰绒围巾绕到了阿诚脖子上。阿诚心里暖和着,哪里觉得冷,硬是扯下了围巾给大哥戴回,明楼又把它拿下:“我们得晚上才回来,这山里日夜温差大,听话!”阿诚说是啊,这山里风大,大哥受了凉又要犯头痛。一条围巾就这么被两人互相推拽着,始终发挥不了自身的功用,你来我去间,围巾大概生气了,自作主张滑到了地上。山风掠过,卷着它直往下飘,两人迈步追了出去,快追上时,灵犀放慢了脚步,待围巾飘出好长一段路,默契的又加快了步伐,一路跑跑停停,进进退退,始终不去拾它。他们相视而笑,享受着这一刻,谁也不想太快结束这种漫步青山的乐趣。最后,还是明楼率先踩住了围巾,他牵记着阿诚腿上的伤,可不能再这么跑了。拾起围巾,刚掸两下,却蹲下身子攫住了对方的脚踝:“别动!鞋带松了也不知道,绊倒了可怎么好?”阿诚弯下腰正准备系好,见大哥已经动作了起来,赶忙一个下蹲,抢过鞋带:“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明楼弹开他的手,“小时候没给你系过?”

      来明家之前穿的都是布鞋,刚得到小皮鞋那会儿简直不知所措,明楼手把手的教他如何系好鞋带,他很快就学会了,还能在原有的系法上做出自己的创新,出来是一个别致的蝴蝶结,一直到成年,都是这么个系法。此刻,低头凝视着自己的皮鞋,看着上头翻飞的十指正复制着自己的手法,他一脸惊讶:“大哥——”

       大哥冲他笑笑,并不说话。阿诚想自己平时被观察得够仔细,他,真细心!想着想着,脸上泛出了酡红,在明楼将要起身的那一刻,他乘人不备,向人脸上轻啄了一口,随后速速转身,负着双手,一路蹦跳着奔上了前路。

       明楼原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在一束金黄中,低着头笑出了满目的星光。抬眼看了下蓝天,看了下青山,沐浴着歌乐山的这片纯澈,他的心中架起了一道彩虹,是雨后短暂的缤纷,却淌遍了全身。聆听着身体里那如歌如梦的幸福乐章,他起身踏着飞虹,跨步追了出去。从身后把人抱起,在空中旋过一圈,他拉了起他的手,还是把围巾绕了上去。他给他看皮鞋上的那对蝴蝶,一跑动,就是蝶舞翩跹。为着欣赏着那蝶舞,两人漫跑于青山道上,二月的春风把衣袂剪在了一起,一路缠缠绕绕,也化作了一对双飞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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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元宵快乐!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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