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孤红】【下篇·家国梦】55、捕风

(五十五)、捕风

 

       梦断香消三十年,

       歌乐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泫然。

 

       明家梦在整理爷爷遗物时曾翻见过一本塑料封面的日记簿,簿子里有首诗,这本该是《沈园二首》其一,却被改了面貌,写在了第一页的开头,时间是那场动乱刚过去的一年,天气,晴。

       三十年前的歌乐山发生过什么,家梦从未听爷爷提及,遍览日记,除此两句,也再无一个字可叙。而仅二十八言可见,人至暮年故地重游,爷爷定也生了个和诗人同样的心境——春波绿,惊鸿影,执笔人言不尽。

 

        而今再返山城,中途已无需辗转多地,但有人说要坐船去,便坐船去。与那年一般,他取道故途,再次经汉口过嘉陵江抵达了朝天门码头。

     “多少年了!”小沈仰头叹。他环顾四周,手指前方一处,原先那片尽是荒地,今都盖起了房:“变化真大!”

       卅年风霜过,不变的依旧是脚下的崎岖。有黄包车曾于起伏间穿行,车头一侧转,你靠到我肩上,再一打拐,我伏在你耳畔,一路莺歌燕语,共同盼着下一个弯。岁月无声,山河不语,这曲歌不再有人唱,连奔跑街头的人力车也早已成了博物馆的藏品。“走吧,我们去歌乐山看看。”阿诚道。

        正午时分,抵达山下,山下仍有排排饭馆,只是换了模样。两人选定一间入堂,落座后小沈回想,当年那馆子大概就在这位置。

        火锅炒菜不再有,只供应些简食。捏出几张粮票,阿诚问同伴吃什么,他一并买了。小沈推开人,当年他总想做东,诚哥总是推辞,今日就让遂个愿。

       粮票掖回口袋,阿诚不与人争。

       片刻后,跑堂的端来两碗面,层层辣油浮于其上,阿诚夹一筷子,放下,要了一大壶茶。昔年小包间的蒸腾红火又在眼前回放,他漱去一口辛辣,灌下万斛殇。

       小沈感叹这吃辣跟喝酒一样,常年不练,功力衰减,要来几个白馒头,草草祭了两人五脏。

       出了堂,踏上如今铺满砖石的青山道,风入松林,荡一曲笛音,九回肠断花间影,那梦中寻访的秘境。

     “哥,就那隧道口,咱俩差点滚下崖。”小沈,向前方一抬下巴。

     “好在你反应快!”阿诚夸他。

     “这,这里!”走近前,抬手拍上路旁一株粗壮柏木,“就这树边,我记得!”记得姜处长如何在山道上野蛮驾驶,那大吉普如何擦着他们的车直直前窜。“不是第一次了!”讲起还别过一回毛主任的车,毛主任屁都没放一个,就当那事儿没发生,“这女人!”他一路上攀一路念叨。

       姜处长的别样风姿阿诚领教过不止一次。有趟下山路,险些又被撞,好在大哥出手快,紧要关头把他拽入了怀,还誓言定要好好查查到底哪个司机灯不打,声不响,敢以如此马力胡乱飙车,须得给人吃个处分;若是个长官,也得拾掇他一番。自己当知必她无疑,然而既不想败兴,又不愿生枝,左右没事,三句也就消了人念。几天后,那姜处长倒是不请自来,却为一个案子和两人进行了场夜谈,二对一,也实难招架,最后逼得走为上,再后来……

       天涯流落思无穷,纵使春在,又与谁同?

   “车子刹停后啊,我想完了,您这位长官定饶不了我。”小沈笑言那日惊魂。

   “怎么我给你那种印象?”

   “那倒没有,”想说明楼长官身边的人开罪不起,话到嘴边吞了声,连忙一句,“您是长官嘛!”

       阿诚笑指他:“我记得你啊那天话特别地多。”也不忘正因此,他顺势套了回情报。

   “那怎么办,您又不说话,我再不言语,车里气氛太尴尬。”眉眼一挑,“主要想跟您攀个关系,来日好行方便,没想到,啊?”抬肘杵下人臂膀,一声“哥”喊得两人笑,“那会儿年纪小,年纪小。”笑影残留面颊,小沈侧头拭眼角。

       拭去那年那事,他说哥,现在没车送您上山了,我当不成司机,请您坐滑竿吧。

       摆手。山里天青气朗,绿荫生翠,走路多好。

       过挑夫身旁,两人不做停留,对方失望的神情停留在了阿诚眼中。小沈道,看年龄和他俩差不多,这歌乐山上挑担的,年长者比年轻人多,几十年了依然如故。接又忆起雨天坐滑竿一事,老挑夫一个不稳,摔了他这位官爷,连带腰间配枪飞出数米,他捡起手枪,未及开口,吓得人连忙跟前一“噗通”,说一家子不能没有顶梁柱,“年逾五十的一老头,滂沱大雨跪在泥地里给我个小青年连连磕头,只因我身上那张皮。”他叹起了人命可践的岁月。

     “哪个岁月不如此,分别在于明暗间。”

    “上山还有好长一段道,真不坐?”

        摇头。

    “人家指这个吃饭呢!”自认摸着了诚哥心思,“无妨,多给点报酬。”

        若个个心泛恻隐,他们就得没饭吃,多给份酬,人有钱赚,你也不内疚。——曾经讲过的话,自认道理,说与大哥。大哥问来一句——假使工友知道了老挑夫这趟生意赚得比常规价格高许多,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假使老挑夫是群体中最年长者,又每天都会遇到几个如你这般在他身上安抚良心之人,拿着高于常规的收入,他会不会很快被群体驱逐,彻底饿死?于是在“坐”与“不坐”间,兄弟俩谈及了抉择之艰难,人生之艰难。那些说不尽的话题,如今只得与回忆暗通款曲,他抬眼路旁枯树,旧山松竹老,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前行一段,小沈手搭凉棚,讶然一声:“看,渣滓洞还在!”

       阿诚眺望前方,黑魆魆地屋顶于青山间时隐时现。

    “哥,局里有个姓谷的,还有印象不?”

    “怎么?”

    “渣滓洞就他发现的。那年不是和美国人搞技术合作嘛,美军那个负责人,梅乐斯,一眼就看上了香山别墅,要定这地方来办公。可又嫌原有的牢房晦气,姓谷的就照上头指示在北边觅着个临时安置囚犯的小煤窑,窑主死活是不肯,当夜吊死了,霹雳手段!”

        从前似乎就听他提过,有那么点印象,阿诚点头,随后听得一声评:“能力强,手腕辣,人才!想必在台湾过得潇洒。”语调里夹着的羡慕与不忿,融于一处,是丝苦笑。“哥,等下去不去瞧瞧?”回说香山别墅出来时间尚早就去。

       如两人相识之初,小沈又开始诉起了当年局本部的诸多趣事,早年是为取悦长官,如今仅是年老思旧。两人一路走一路聊,时过境迁,听书人不再设防,倒也跟着开起了玩笑。  

       小沈时常自我安慰,军统局在渣滓洞部署屠杀计划时他正好不在重庆,要不这任务一旦落到肩上,那真是!平心而论,自认是个机灵人,唯独心肠不够狠,年轻时总怨难成器,而今再看,被贬去云南站,没参加那档子扫尾工作,没跟着大部队去成台湾,倒像出自命运的安排,眷顾着他多积德少害人,少背良心债。

       抛开政治立场不谈,他很是同情里头关着的另些人,比如张少帅身边一位小副官,在少帅软禁期间闹着要走,少帅无奈,准了他。可少帅那处境又能做什么主?小副官刚迈出大门,就被看管特务带走,你张少帅同意他离开,军统局可不同意,哪能放人出去乱讲话,当场押去了渣滓洞,一关关到解放前。“你说枪决那一刻,像他们这些人会想啥?”

     “到了。”阿诚一指前方,香山别墅,昔日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今天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白公馆。

 

       二十六年里,回忆的一次次修缮使梦中建筑远离衰败,暌违多载的真实屋宇反倒沦为赝品,破落斑斑。

    “同志,”有工作人员拦下两人,“请出示门票。”

    “门票?!”小沈惊得一叹。

    “请左转往售票处购买门票。”一声提醒。

        从没想过哪天到这还要门票,“以前天天进出!”这嘀咕落进了对方耳中。

        新来的工作人员当是本单位退休的老职工,认真一句:“这是规定!末代皇帝参观紫禁城也得买票!”这一比,比得小沈弹眼落睛。

       检票进门,发现格局大变样,四处参观一番,便循着记忆中的方位来到了那间当初开办联谊会的礼堂。

       礼堂成了展室,从四川军阀白驹的生平到中美合作所成立之经过,直至后来的阵阵腥风连连血污,曾经的一幕幕,经由时光之剪裁成满墙图文,供游人观瞻评断。

       面前的图片是名军装男子,下面写着姓名、籍贯、职务、军衔以及生卒年月。边栏里介绍着他的一生,末一句这么写来: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七日因飞机失事死于南京岱山困雨沟。

 

       ——喂,我听人说这特务头子死时随身携带了很多宝贝。

       ——没有很多啦,就一把乾隆皇帝的陪葬品“九龙宝剑”,孙殿英从裕陵盗得的,说是不祥之物,所以啦!

       ——为什么?

       ——本来就是陪葬的阴剑嘛,坟墓里偷出的东西哪能碰。

       ——迷信!

       ——呐,接触过它的人,从孙殿英、马汉三、川岛芳子到戴笠哪个有好下场?

       有对小青年边观展边评议。一旁的老者摊开右掌,眼神落于指尖,那一年,就在这个房间里,他用自己的鲜血给这把沉寂百年的阴剑启了封。小沈余光扫见这幕。

        ——听说这戴笠情妇可多啦,什么歌星名伶女特务的,竟还有下属的妻子,这种反动派就是不要脸,呸!

       ——要说他也锄过奸,也组过忠义救国军。

       ——你这是要给反动派开脱啊!

       ——乱讲什么,上面图文介绍里写着呢。

       ——图文介绍还说了他残害过不少我党同志,你怎么眼瞎看不见。

       ——我眼瞎,我眼瞎。

       ——走啦,这种展览随便看看么好了。

       ——这地方发生过很多事情的,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陪陪我嘛。

       ——又没发生在你身上,你就喜欢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快点,还要去下个景点。

       ——五分钟,再看五分钟,好伐啦?

       ——诶,你说他到底怎么死的?说是飞机失事,真是吗?

       ——我哪能晓得?那天天气确实不好!

       ——要真被人弄的,那谁干的?

       ——要么上头整的,要么下属做的。

       ——为什么要杀他?

       ——谁知道啊?

       ——和他同机的那十三人真是倒霉啊。要说上头么就一人,下属又会是哪个?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你分析一下嘛!

       ——我不晓得呀!

       ——猜猜啦。

       ——喔唷,有什么好研究的啦!

       ——猜呢!

       ——哎呀,你大爷行了吧。

       ——国跃进!你当我不懂北方话,竟敢拐着弯骂我,我看你是要吃生活!

       年轻地参观者笑语声声,身旁站着历史的见证人。

       他曾亲眼所见,罗家湾的礼堂里,图中人于散会后独坐前台,叹来路,悲华年,摩挲着那个青天白日帽徽。

       他曾亲耳听闻,滂沱大雨的山道上,图中人放下高位与荣衔,把自己的大氅披上下属的肩,长辈般叮咛天寒加衣,早些成家,免于来日晚景堪怜。

       他曾亲身所历,就脚下站的地方,图中人递来随身佩枪,让其抵上胸膛,成全他的忠良,这蓄意的用心,终使得他们下手为强。

       狠戾与怯弱,恶意与善良,在权柄者的眼中他皆有所见,于自己的身上他也无意遮掩。他丈量着人情与世理,在良知立场间拉锯,于纯真世故间走位,顺境享乐中警惕迷失本相,逆境挣扎里戒备穷追德行,他尽数习得生活之技艺。阅历增长,理智抬头,那些曾因立场和好恶被无限放大的缺点,在久经的无奈与失败后终归于人性的凡常,无人可挣脱的锁链。善度己者常知人。生而为人,无一不是大千世界的浮花浪蕊,历史余晖中的尘烟。历史的两根柱,荣华与耻辱,每一个钉于其上者终会沦为闲谈。司命不设座上宾,谁都是它的鉴赏品。

 

      欢声过,清音来。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少先队员是我们骄傲的名称。时刻准备,建立功勋,要把敌人,消灭干净,向着胜利勇敢前进……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一列列红领巾载歌载笑蹦进了陈列馆,带队教师于一番爱国主义教育后让学生自由参观,解散前强调一定认真看展,回去要写观后感,她布下一个任务,引来一片叫喊。

   “小胖,我去外头玩会儿,放学你别走,帮我写作文。”小明拍肩。

   “我不能再帮你写了,上次已经被老师发现了。”小胖抗争。

   “我爸爸给我买了一套连环画——《儿童团长》。”诱惑抛来。

   “好!我帮你写完你一定借我看!”真难抗拒。

      小明让放心,他什么时候骗过人,一声提醒:“你红领巾破了个洞。”

      小胖低头,呀,回家让妈妈缝一缝。

      身为宣传委员的小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跑过来发话:“老师说过,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鲜血染成的,你怎么能弄破?”

   “我也不知道怎么破的,我不是故意的。”小胖争辩。

   “不是故意,也是粗心,不重视红领巾,一样要接受批评!”

      小胖不接受,小丽很生气,学习委员小花挽着小丽说来一句:“我爸爸讲,小胖的外公是国民党,国民党是反动派,是坏蛋!”

   “怪不得!”一个问题随即提来——那小胖怎么可以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小胖的手臂上怎么可以别“三条杠”?“我们告诉老师,把他红领巾摘掉,三条杠摘掉,少先队员火炬队徽不准戴!”

    “走,大家不要跟他玩!”

       原罪把一切加以否定,小胖懵在原地,几秒后,缩去墙角。角落里有对小肩膀起伏不定,为满心解不开的疑题。

       阿诚一旁看着这幕,眼见小男孩黯然转身,眼见哭奔着跑向门外,几步撞上自己,“对不起,爷爷。”男孩忙致歉,爷爷蹲下身,掏出手绢抹去孩子满颊泪水。善意的关怀让委屈备增,孩子泪涌如注,爷爷给来怀抱,轻抚后脑,声声低唤:“乖,乖。”

      哭音渐收,抽泣不休,孩子反复强调着自己的外公是好人,是好人,“妈妈说外公打过日本鬼子,杀过汉奸,他为国捐躯,是好人!好人!”

      阿诚给他擦泪,给他整衫,给他重新系正了那根带有破洞的红领巾。

  “我没有故意弄破!”

  “爷爷知道!”

  “爷爷,你说国民党是好人还是坏人?”孩子眨巴着一对核桃眼,撅着小嘴不住问。

  “有人说他们是好人,有人说他们是坏人。”小沈走了过来,他弯下腰,笑着拂了下那个小脑袋。

  “那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孩子得不到明确答案,追言一声。

  “怎么算好人?怎么算坏人?”拉起那小手,小沈讲,“不要都听别人告诉你,好好学习,把书读明白,长大后自己判断。”

   “嗯!”

      小男孩成了两位爷爷的小尾巴,跟着一起参观展览,他问题多多,爷爷一一解答。

    “那是什么?”男孩指着图片上一艘大船问。阿诚告诉他,是军舰。军舰是什么?解释给他听。“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你见过吗?”

    “见过,还坐过!”就是图上这艘——戴克尔号护卫舰,已于五四年江山岛战役中被解放军鱼雷艇击沉。

       男孩仰望他,眼神发光,问坐军舰是何感觉,阿诚默然。

       昔日美国大西洋舰队的驱逐舰,二战后赠予了国民党海军,改名“太平号”。四六年中国政府收回南沙群岛主权,为黄山岛重立碑牌命名“太平岛”,率的就是这艘舰。想以诚哥的经历,他哪可能坐过,真能哄孩子。小沈心下暗嘲,让你乱哄人,被问住了吧。他投去一抹挑笑,收获一声长叹。

       直至今天,直至站到图片前,阿诚才对这艘军舰的全貌有所了解。雨夜基隆港,匆忙离航,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他。

       一次转身,一世离别,无数回在梦中调转车头:“嘿,陪你疯了一晚上,该回了,回家的路我来开!”

       那晚电台的歌音复又荡来:

       when a lovely flame dies,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往事如烟,一曲幽吟,恰同送唁。

 

       从随身记事簿上撕下一页空白,一会儿,白纸变成了小军舰,男孩捧于掌心,精致地玩具载满了童趣,同学们见他得了个新玩意儿瞬又围了上,“都有,都有!”阿诚道。于是人手一个,大家其乐融融,雨过天晴了。

      男孩玩了圈跑回,突来一问,稚音声声:“爷爷爷爷,什么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什么是共产主义?”

    “小胖——集合了,快!”同学的催促让男孩依依不舍走回队伍,举着军舰的小手朝爷爷挥舞:“爷爷,您真是个好人!”

       好人——功成者的宝冠,阴谋家的面具,无能者的美称,漫漫人生,几人可做到一世纯善。望眼那童真,他自我晤对,这短短八划,写来多少艰难。

       一掌温暖落于肩头,他拍拍那手:“还有一半没参观,去那边看看。”

 

 

       小沈立定一面陈列墙前,久不挪步。

       墙头是张放大的照片,渣滓洞一景。内里“礼义廉耻”四个青色大字让他闭目深吸,他仰着头,逐条默诵起了大字下方纵向排列的十二条守则:

        一、忠勇为爱国之本; 二、孝顺为齐家之本; 三、仁爱为接物之本;

        四、信义为立业之本; 五、和平为处世之本; 六、礼节为治事之本;

        七、服从为负责之本; 八、勤俭为服务之本; 九、整洁为强身之本;

        十、助人为快乐之本; 十一、学问为济世之本; 十二、有恒为成功之本。

     “哥!我当年宣过誓的!”举目窗外,泪水回流鼻腔,他侧过头,对着同伴括出个笑脸。

      《中国国民党党员守则》,阿诚不陌生。

       一旁靠窗的位置摆了几转玻璃柜,陈列着一些历史物件:刑讯工具、发报设备、书籍文件、军服军帽,以及一个打火机。

      一只手颤巍巍抚上玻璃台,小沈俯下身,鼻尖抵上柜面,印出小小一塌坪。

    “诶诶诶,那位同志,请和展品保持一定距离——”工作人员前来制止。

        阿诚拍拍他,提醒远离,小沈揉眼吸鼻,转向来人,磕绊一声:“对……对不起——”

    “看把玻璃弄糊了,我们还得重擦!”

        在人翻出白眼之际,小沈识趣掏出手绢,对着台面哈出白气,把刚才留下的痕迹仔仔细细抹了个净,也借此机会再近距离观察了那个打火机。

     “别再凑上去了,这可是外国货,出了问题赔不起。”工作人员见那态度,缓和了神情,提醒了一句。

    “同,同志——”叫住准备回岗的人,“请问一下,这打火机你们是从…..从哪儿找着的?”

       原地后转:“这哪知道?反正这里的物品多是解放后清扫白公馆时发现的。”话毕,对着人上下打量了起来,她蹙眉突笑:“怎么?还你的不成?”

    “不不不。”连连摆手,说此等颇具资产阶级之风的物品在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瞧见有点奇怪。”

     “同志,您仔细看看墙上介绍,此地一度是国民党反动派和美帝国主义的特种技术合作所,出现这种东西有何可怪?”

     “哦哦哦,是我看得不仔细。谢谢介绍。”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工作人员有义务给参观者讲解景点历史,不客气。”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小沈学着舌,自觉颇欠技巧,“谢……谢谢毛主席。”他总结出一句安全语。

        工作人员一离开,他又靠回柜台,一双腿铸进了水泥地,誓和打火机厮守一起。

     “壳面的雕花缝里全嵌了灰。”感慨这么精美的物件没得到应有的保养实为可惜。收拾心情,他悄声告诉阿诚,当年发现打火机丢了,翻遍整个香山别墅都没找到,后来开着车满山的寻,还是无踪影,想是帮美国佬搬东西时滑落的。自己是多珍爱这东西,“哥,这你送的呀!”

       完全没印象几时有送人这么个物件,自己从哪买来的也无记忆可凭。当初概是随手一给,竟不想这无足轻重却在对方心头落了分量,偶现的吉光片羽顿成青春的祭品。

     “哥,还记得吗?”小沈真诚而问。

     “记得。”只得违心一答。

       而在下一转展柜前,他也像方才小沈那般隔空抚起了玻璃。有对钻石领针静静地躺在新配的丝绒盒里,三十载春秋,璀璨如新——大哥赠与的礼品。他立定台前,以满目炽芒为最美的时光献上燔祭。

     “哥!还记得吗?”

        无人应答,连一声违心都是奢望。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原地不动,是脚下灌了铅——爱的重力。

        昔年此地,他身束礼服进门,袒荡胸怀离去。一切平息,他对丢失的饰品遗憾不己。小东西一件,爱人答应将来原样再购回,他不依,说如此便无意义,他许诺定挑个更有意义的给你。

        昔年此地,他手执九龙宝剑,荡开敌手蒙古双刀,那一招一式皆出自兄长的教导,兄长曾于花园中,以满身刀伤把青涩少年敦励为铁血儿郎,自此,修我戈矛,与子同袍。

       昔年此地,他当众撕开战友衣衫,宣告众人,那胸口枪伤的由来。他一样扯裂自己的衣襟,跪在玻璃碴里,告诉那人,要以烂命一条换先生阵前效力。

       昔年此地,他铁血荐丹心,凭一己之力,倒乾坤,啸雷霆。

       他缓缓下蹲,抬手抚过脚下土地,就在这个房间里,这寸磕破头跪烂膝的水泥地曾回荡过一声悲壮之音——明诚无法再携手大哥共建民族之业,无法在并肩大哥共效党国之忠,功名尘土、云月八千,他日九州一同,还请大哥在小弟坟头插三支香烟,酹一尊薄酒,地上地下,共祝关山万里,河海长流——

    “地上地下,共祝关山万里,河海长流。”昔年以将离之心喊向生者的话,如今以生者之口诉予远行的他。

       地上与地下!

       舍己为他是终极防御体系,他们各自启动了一次,为对方付出的远胜于彼此间的憧憬。

       还是香山别墅,还是这片屋宇,当日的旁观者不再年轻,和那年一样,小沈藏身阳台帘后,观景象,默无语。

    “老同志,您是掉了什么东西吗?”工作人员绕来阿诚身旁,弯腰询问蹲在地上的他。

       刚要迈步的小沈再次避入帘后。

   “我是掉了件东西。”站起身讲。

   “是什么啊?帮您一起找!”

   “找不到的,都找遍了。”

   “贵重吗?”

   “相当贵重!”

   “那可得告诉我们是什么?也许落在了某个缝隙里。您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要是找到了,馆里写信通知您。”

  “不麻烦了,我已经找了好久好久了,他是躲着我呢!”

  “老同志,您真幽默!时常有游客在馆里遗失物品,找不到,就要我们担责任,还有闹事的咧!”

  “那真是他们的不对,自己弄丢了东西,那是自己不小心,怎好怪别人!您去忙吧,没关系。”

  “老同志您人真好,”工作人员拿来一个菱形别针,上头是香山别墅的剪影,“送您一个白公馆纪念章,肯定没您遗失的物品珍贵,留个纪念也好。”

 “谢谢你!很漂亮啊!”别上自己胸口衣袋,那袋里一直躺着个小丝绒兜。

    帘后的小沈把手绢掖回裤兜,迈出阳台,走来笑问:“得了什么好东西啊,让我瞧瞧!”

    阿诚转向他,剑指点上自己胸前的纪念章:“好看吗?”

    这一举动把一位青年召唤到了小沈眼中,那青年赤膊上身,以相同的姿势剑指胸前,展露的一身伤痕是兄弟俩信仰的章纹。时光交汇,形影相叠,铁血干云已往,豪杰英雄依在,去年此门,今朝再返,唯有他,敢。

       小沈喉结一滚,赞一声“好看”:“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勋章!”

       工作人员夸他会讲话,一普通物品嘛,小沈实言非比寻常,一样得了个,别了上。

       两人道过谢,时辰不早,也该下山。工作人员叫住他俩,说门口有个留言簿,馆里刚摆上的,希望两位老同志能提点观览的意见和看法,好坏都无妨。话虽这么讲,任谁都可见,这是让人写表扬,表扬工作用心尽责。阿诚看眼工号牌,走到留言簿前,提笔几句话。工作人员脖颈伸长,心满意足的模样恰似春江暖水鸭。

       临近傍晚山里气温下降,他哆嗦了一下,想身体到底不比以往。那年护着他走出这扇门,赤膊上身,血脉蒸腾。而今红烛已冷,所幸还留有爱人的余温,漫山遍野,供之取暖,安慰他的孤寒。

       白公馆附近转过一圈,没发现当年的招待所,问来一位年长路人,告之那“封资修”毒草早于十年前就给群孩子烧了个精光,不过好在建筑本身不具价值。老人家的好心相告打碎了多年珍藏的宝罐,罐里储着耕耘所获——情爱与思智,唯二人所识,其值无价。

       转身离去时,突觉脚底踩了东西,挪开一瞧,是刚才折与孩子们的小军舰,散落了一只于山道。他弯腰拾起,回首招待所方向,那年那时那地,他嫌他折得独木舟太过简易,自己十指翻飞,把一只军舰托到跟前,他夸他本领大,自嘲“大哥这叶独木舟只能看着你这艘大军舰远航啦!”大哥不知道,军舰没远航,他搁浅在一个滩头上,滩头的名字叫“伶仃”。把军舰拆成废纸,他走向了路旁的垃圾箱。

       慢悠悠荡于下坡道,偶尔也会打心底里笑。同伴求分享,怎可与人道。

       他敲击情键,曲中走板,声声锥心,不闻回音。

        ——你快一点嘛。

        ——哥哥,我走不动啦。

        ——上来,我背你。

        山坡上,路过身旁的男孩背着弟弟奋力上攀,小男孩问哥哥:“你背得动吗?”哥哥喘着气,说背不动啊,“所以只背一小段,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哦。”

       惊鸿掠影,重叠过往,生活中总会遇到相似的画景,它藏身匿迹,又如影随行,拨弄你的手法活像一个阴谋家。

       晚霞烧红一角天,长长的投影落于前方,领路者般带着他在这条道上行进。他踩着那个步伐,在有阳光的地方形影不离,于黑暗中融为一体——是他,也是他。

       与死神合掌,方寻得永生。


       返程的船上,面对涛涛江水,回首来时萧瑟处,小沈沉吟一声,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他言尽于此。

       怎么不说完?

       古今多少事,我没法付与笑谈。

       嘉陵水滚滚东逝,白发江渚,观大地山川,江河湖海,日月星辰皆于瞳仁里铺散而开,有人感念着尘世间的一缕清风,一片树叶,一溪山泉,感知他从未离开,以另一种方式留存,还原生命最原始最永恒的景观。

      

       傍晚时分,景点闭馆,工作人员锁好各厅门窗下班。窗下有本意见簿仍旧摊开,页面上写有一首诗,字迹工整,题为《捕风》:

      

       梦断香消三十年,

       歌乐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泫然。


评论(44)
热度(166)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风度丹楼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