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孤红】【中篇·寄君诚】36、道路

(三十六)、道路

 

       傍晚六点多,从心心咖啡馆取回两份寄存的甜蜜,看时间还不晚,就准备往闹市区再逛逛。路上途径一小摊,见各色饮料出售,就要了一瓶荷兰水,麦管一插,滋味别致。

       小摊边立爿粮油店,门口摆台铁磅秤,阿诚走过去,一站,弯腰拨起秤尺滑砣。拨着拨着,往右侧挂钩加了个砝码盘,又叠上一块小铁饼,“诶?怎么重这么多?”摇头晃脑,疑虑重重。当下,猛一转身:“大哥别搞鬼!”明楼往后一仰:“我搞什么啦?”

    “我看你踩上头了!”指着明楼一只脚说。

    “你胖了就赖我?你转过去再称!保证还一样!”明楼后退一步。

    “你先站到前面来!”阿诚要求。

    “你还管我站哪?”明楼站定不动,“称呀!奥扫!”

       不称了,跳下秤台:“来,大哥上秤!”

    “做啥?!”

    “我来换砝码盘,换个最大公斤数。”拽着明楼往秤上推。

      明楼说:“谢谢你,好感动。”对店里一指:“看,出来人了,叫你乱玩人家秤!”说话间,往  前就是一蹿。阿诚赶忙追上:“那秤摆门口就是给人用的!”

    “哦,是吗?”

    “等会儿要再有,可不能让你逃走。”

      一个“逃”字在两人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最后明楼说,好了,可以闭嘴了。

      一个回应:“不讲道理!”

 

      闹市区晃荡一圈,一样没买。阿诚要带特产,明楼不同意。

    “你想吃什么,就在此地吃个够。回程我们还得先坐船去汉口,再从汉口转火车,大包小包拎一路,麻不麻烦?”抬抬两手,“反正我是没法拿了!”

    “我说我来拿,你非要你拿!”阿诚伸手去接玫瑰蜜和蛋糕,明楼身子一避,闪开,“你拿我不放心啊,怕把东西摔了!”

       阿诚说,哼。明楼以同样的表情作回应,哼得更响,如此比赛着哼哈一路,却又同时收住了笑,转过头关心起了对方。

       明楼问:“脚行不行,累不累?”阿诚说大哥手指勒出了红印,东西快给他。明楼感叹,什么时候自己在对方眼里成了老年人了;阿诚也自嘲,受个小伤竟被目为了林黛玉。最后,一人一份甜蜜走在路上,阿诚坦言,买特产不是为了回家吃,而是给明台,“明台每回出门都想着家里,我们出去一趟可不能把他忘了,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带点。”

     “一说到这个我就要讲了,他每回从北平带来的那个什么,什么茯苓饼,你觉得好吃吗?”

     “大哥你怎么这样?东西虽然不是特别可口,心意足啊!哦,他大老远,坐几天几夜火车给我们拎回来,你难道要跟他讲,不灵,下次别带了!真是!”

     “诶?我就是想这么跟他讲!他带了,费事;不带,又不合适。我收了,麻烦;不收,又不像话。然后他每次都带吧我每次都收,你在此地买了东西拿给他也是一样。你讲讲,一家人,何苦搞出这种负担?”

       阿诚叹了声气,听明楼继续讲:“一年到头在外面,电话没一个!我身为他大哥,要了解情况还得通过交通员。现在不是抗战,他在北平虽然也有任务,但不是不能回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限制他的自由!好,难得回趟家,大包小包门口一放,‘大哥,阿诚哥,这些给你们!’一个重担就卸下来!他呀,已经不晓得怎么表达对家人的关心了,好像几大盒茯苓饼就能囊括他全部感情一样。阿诚我跟你讲,我是一看到他大堆礼盒拎回家,就胸闷。晓得伐,这个东西越多啊,他话就越少。本想成了家就不用再操心,哎——,”讲到此地,一撸头发,“有时夜里想到他,我就睡不着,不是担忧,就是发愁。见着面,问问过的怎样,总是蛮好蛮好。和他谈谈心,坐下来就是说公事,我也不好总向弟媳了解情况,一家人之间相处几时会变得这么生疏?这么尴尬?你说——”

     “大哥,你也不能怪明台,大姐走后,”哽咽,“他变了好多!”

       亲人的离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自己先后失去了所有血亲,太多的悲痛让明楼学会了如何尽快走出悲痛,他一直想把这个“如何”跟明台讲讲,可如何讲?明台心头的伤疤他始终不忍触碰。他一样也想跟阿诚讲讲,但此种话题,说起来总是惹人伤心。

       明楼不知道,明台想家时好几次拿起电话又悄悄挂下,囥了一肚子话,反倒不会讲话。电话那头要是大姐,那大姐的小毛头怎么撒娇都不为过。可大哥,就不能够了。大姐是讲话的,大哥是谈话的,讲话可以随意,谈话就要斟词酌句,恒语推敲,不一样的。于是,所有的感情全部借助茯苓饼来传达,好多好多的茯苓饼。

       家是一锅汤,汤里少了那位重要的调料,整个寡淡了。自己有次回去,在大姐房门口站了很久,始终没进,后来在小祠堂睡了一宿。

       阿诚也提起了此事,那晚明楼不在家,他也工作到很晚才回,推门,进屋,昏黄的灯光里是明台站在了楼上,站在了大姐门口。站着站着,额头抵上房门,一直那样倚着,他在楼下看了好久,直到明台躲进小祠堂,“我想他是不敢回这个家!”

    “家里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会让他想起大姐曾在这里用餐、看报、浇花,甚至训话,我何尝不是?我每回推开家门,就期盼着能听到一句‘明楼啊,你不要整天总想着升官发财,你也管管这个家!’我在这屋里生活了三十五个年头,头一回觉得地方大,太大!大姐要还在,哪能像现在这般冷清,明台结婚也不会连个婚礼都不肯办!我们明家取媳妇儿哪有这样!真真委屈了弟媳!”

     “这也是他们商量好的。不过大姐要在,肯定就不走了,过些年再添几个孩子,家里就热闹了!”再热闹的家庭,几十年后,随着孩子的离巢和老人的离世,哪个不会冷清,每个家庭最终的归宿都将是一室空荡荡的屋子。说着那样的话,心里却做如是想。想每每热闹非常之际,这个念头总会闪现脑中:筵散花谢,万种悲伤,无可如何。于是化成一部留声机,录下欢声笑语,哪一天,筵散了,搁上那根唱针,请众人出来相伴,花,又开满了一山。

       明楼的脸上游过一丝惨笑,他何尝没生过此等念头。望眼夜空的繁星,他说:“嗳,大姐问我们怎么还不吃晚饭。”阿诚回答她:“马上吃,马上吃!”明楼说他听到大姐催明台赶紧要个孩子,阿诚收回泪花:“我刚告诉她,这事儿我们可管不了!”

     “管得了的事儿我还是要管的,想办法把他弄回上海!”明楼坚定道。

       情感要维持,就需要经营,无论何种情感,距离总是个要命的东西。何况眼下时局未稳,将来的事,不好说。也许太平,也许险峻,又或者,还有其他。他要把仅有的亲人都攥到手边,不好再失去了。

     “你有把握吗?”

     “当然!”

     “不征求下他意见?”

     “这事儿由不得他做主!”

     “大哥可真爱帮人做决定,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对啊!你们都得听我的!”

     “大家长,您还想管他一辈子啊!”

     “我告诉你,你们俩只小猢狲我是管定一辈子的,一世人生收骨头!”

     “专制!”

     “我也是民主的,他不想住家里,可以搬去霞飞路那套公寓,总之,要在上海!回去后你找人把那公寓打扫一下,看缺什么,都给补全。啊,你就不要想了,没有公寓留给你。”

     “哦——”

 

       边说边朝黄包车停靠处走去,突然,一阵急促之音刹住两人脚步,随之而来,呜啦哭喊。回身一看,是不远处一辆小轿车前趴着个孩子,孩子一个劲儿的嚎,嚎得荡气回肠,任你司机怎么骂,一动不动,似要趴到天荒地老。在司机跳下车的同时,后座上也下来个人,穿身水绿旗袍,外罩米白开衫,乌发微卷,拨向一侧,垂于左肩,周身除了一对珍珠耳坠,别无它饰。她快步走到孩子跟前,弯腰扶起,搀到一旁,司机见她拿出手绢给孩子揩手拭泪,便识趣的钻回了车。孩子一直在抽嗒,她就一直捧着那小脸儿,一番安抚后,从手袋里拿出把东西塞进他衣兜,捧着两个鼓囊囊的口袋,孩子蹦跳着走了。

       明楼想趁着那人视线还未投来之前先行转身,不及对方已朝此地款款而来,站定后,她大大方方打出个招呼:“明长官,倷好!”

     “啊,倷好倷好,海棠,巧呀!”海棠春看出了明楼的尴尬,不劳对方找话茬,自己先起了卦。她说晚点要给一些将军做演出,这些将军刚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万不可怠慢,眼下正要赶去戏班做准备,可出不得一丝纰漏。“头一趟给这么多高官表演,心里有点打鼓,不晓得我唱的东西他们阿要听。”

     “哦,这样啊,”咖啡馆报纸上明楼见过这条消息,“你唱得这么灵,不用上心事,照常发挥就好!”

        海棠春自嘲说因为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紧张,还没登台呢,一手心汗。明楼宽慰她,就当台下没人,该怎么唱怎么唱,“和那晚一样!”一出口,后悔,阿诚还在边上呢!哪有在边上,刚才谈话间,人早就晃去了身后一米开外的地方,明楼才发现。

       海棠春因之对香山别墅联谊会的事件略有耳闻,便格外关注起眼前二人。所以落尽眼里的除了他俩的举动外,还有阿诚手上的玫瑰蜜。于是,海棠话题一转,“明长官这是去哪呀?”

     “啊,我回歌乐山。”

     “从此处回山还有蛮远一段路呢,天都黑了,我就不耽误您了,先告辞了明长官。”

     “好好,搿么,再会了,海棠。”

     “再会!”

       海棠春认为,礼貌上该和那位青年一起告个别,但见对方越走越远,也就作数。

       汽车去,阿诚回。两人不声不响往前走,没走几步,阿诚驻足,抬脚,脚底一个珍珠耳坠。问明楼,是不是刚才那姑娘遗落的,明楼表示不清楚。阿诚说要不要问下,这首饰看着挺贵重。明楼说,走吧。

       海棠春的珍珠耳坠在掉落的那刹明楼就瞧见了,不提醒。阿诚问起,不知道。仿佛一粒珍珠有兴风作浪的本领,使得他不得不避开些什么,又或者,不晓得。有类事情上,明楼一贯主张清爽,边界分明,他不会上演那种还君明珠的戏码,没有必要的枝桠,绝不会生出一根。

       此刻,街角起了一阵热闹,有段话飘进了两人耳中,其中两句是这样讲的:

       知道!那娘们儿就是特务头子玩过的那个婊子!这种女人功夫深,嗲声嗲气的,最晓得怎么讨男人欢喜,看那骚样儿!

       就是!大街上随便逮个男人就能聊那么久,高跟皮鞋一踢踏,男人魂灵就被踏牢,冰清玉洁最能装,谁知道裤裆里趟过多少军马!

 

       靠坐黄包车里的明楼闭住双目,一路不言语。

       那等漫言先是让他生气,后来成了怜惜,最后只剩叹息。

       被迫沦落风尘,就活该让人糟践一世?海棠春,这般女子,从内到外没有一处不妥的地方,非要挑个错,就是戴局长那句话——海棠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越是温柔娴静,越发衬出命运的无情。明楼想,女子要在这世道中立足立本,着实艰难。过分能干的,受到异性排挤,比如姜处长,做得再出色,女人!就是女人!性别是她的原罪,越超卓,罪越大。过分漂亮的,遭遇同性排挤,好似海棠春,即使不落风尘,这般秀外慧中,一样难逃各种污言谤语;落了风尘,反倒平衡了一些人的心理,就等着你落风尘的心理,如此,诋毁起来便可理直气壮了。

       命运与个性如果对峙太久,可能会成为姜处长,也可能做个海棠春。可有多少女子能成为姜处长?又有多少人甘愿生活成海棠春?余下的大部分,不是屈服个性,就是屈从命运。屈服个性的,香消玉殒;屈从命运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久而久之便沦为了街角的长舌。另有一类偎灶男人,也是一样,生活感情双双失败,漂亮女人,得不到,全婊子。

       长舌们咀嚼的东西一样让阿诚心生反感。他不懂,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存着如此大的恶意,用那般龌龊语言把个和自己全然不相干的女子议论的这么不堪。他甚至都觉得不可思议。从他的审美看,那姑娘分明是美丽的,容貌,举止,与孩子相处时的态度……长舌们视而不见。她生活的环境是不理想,但人家尽可能的把自己教养成了理想的样子,身处泥塘,亭亭而立,活的比大多数人都像个人。

       车子的一个转弯让他靠到了明楼肩上,暮色中,他握起明楼的手说:“这里,挺美的。”明楼闭着眼,手掌整个包住对方,他说:“我饿了。”

 

       黄包车奔行一路,终于到达目的地,付完车钱,阿诚便带着明楼走进了山脚下一家中不溜的馆子。记得刚来那天,小沈做过推荐,小沈说馆子格局不大,但味道一绝,且颇具特色,因之常年接待山上山下的军官,老板娘尤为热情!老板娘的那份热情阿诚是领略过的,要不,哪有机会潜进渣滓洞。那日任务完成,他一下蹿进树林,都走出了老远,那骂声依然不绝,现在想来,好笑。倒不怕被认出,如今这打扮,再加头上那纱布,没可能。

       踏入馆子,生意红火,堂倌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晾在门口的两人眉毛跳舞,眼神打架。阿诚左右张张,也没张到个能落脚的地方,明楼四处看看:“这就是你说还不错的馆子?”阿诚讪笑,逮着机会抽来个陀螺,陀螺让自己找位,转走。阿诚说,嘿,弄个雅间。陀螺转回,立定:“早说呀您,俩位爷,这儿请——”

       雅间里,老板娘亲自接待。她腰肢扭摆,舌灿莲花,说本店特色火锅,炒菜也是绝妙。阿诚请她拿份菜单,老板娘说我就是菜单,开腔一段大贯口,噼啪一阵后,阿诚征求明楼意见,明楼让他做主,于是齐刷刷上来一大堆。老板娘乐开了花,在山脚下做了十几年生意,头一次看到不穿军装进雅间的,还点这么多。见惯了军官们公款豪吃,觉得眼前两位,是有点不一样的。阿诚还想再来点儿酒,明楼指指那纱布:“不准!”

       桌上是火红一片,明楼是举箸维艰,“你这是要害我——”

    “你不是说有些东西要勇于尝试嘛!”夹一块辣子鸡放进明楼碗里。

    “辣椒都要夹给我?”

    “不要丢掉啊,这可是菜的灵魂!”

    “好吧!”硬着头皮接纳了灵魂和肉体,灌完整杯水后,明楼直呼:“消受不起!”

       铜鼎里已经咕嘟咕嘟沸腾了开来,热气在镜片上凝出一层白雾,往椅背一靠,明楼说:“你看,我瞎特了!”阿诚顾着忙活,没听他讲,明楼便张着双臂在人身周上下求索起来,阿诚侧身一让,大哥别闹。“啊?是你啊!我看不见啊!”两只手又摸回脸上。阿诚一挣脑袋:“吃饭吧你!”

     “我说我瞎特了嘛!”话音未落,两块白雾镜片上分别被打上了个叉。

     “哟!”明楼摘下眼镜,送到阿诚面前,问他这两叉代表什么,阿诚不理。明楼引弄,讲讲呀。阿诚讲,叉么就是否定,否定你此种不正经的行为。明楼说,一个叉是否定,两个叉是双重否定,双重否定等于肯定,你喜欢!阿诚说,哈哈哈哈,过度解读。明楼说,NO,叉还可以是字母X,一个X就是A KISS,两个X就是 TWO KISSES,怎么解读都不过度,你喜欢!阿诚说,两个X也可以是DOUBLE KISS,台球术语。明楼贴近,是要回去打一杆?阿诚让开,毛病。明楼说,思想不对。阿诚说,听不懂。明楼笑,点穴成功。阿诚说,烦,吃饭话多。

       后来,撑起脑袋欣赏那位风卷残云的模样:“原先不知道你这么结棍,看来平时在家是委屈了你!”

       阿诚眉梢跳跳,讲家里固然有家里的规矩,不可坏。但出了门难得也要放纵下,人总也不放纵,那规矩必也遵不久。明楼说,道理一套套。又问这吃辣的功夫哪学的来,回答,列宁格勒天寒地冻,偶尔来点酸,来点辣,身体才舒爽。

       明楼扫一圈台面:“喔唷,都是辣嘛!”笑,“那么,要不要再来碗醋?”

       阿诚筷子一放,转向他:“喝过了!”

     “喝过了?”

     “喝过了!”

     “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

     “昨天几时?”

     “开宴时分!”

     “我怎么没有?”

     “你当然没有!”

     “谁给的?”

     “姜处长!”

     “姜处长?”

     “她给您倒了杯葡萄美酒,给我留了杯山西陈醋!”

        阿诚凝视明楼,咧嘴嘶出一声:“酸——”

        明楼打量阿诚,摇头吁出一气:“辣——”

        阿诚要来空碗,满水,烫菜,浸下,漂去辣油,用手托着,一筷一筷送到明楼嘴边,如此,喂完了大哥整顿饭。筷子点在明楼唇间:“还辣不辣了?”明楼并指推过:“香!”往那鼻尖轻轻一刮:“香死了!”

       一顿饭吃得香辣酸甜,桃花满面,擦着满脑袋的汗,彼此觉出了小餐馆里的大风味。

 

       最后,桌上还剩了一盘菜,切成了段,阿诚看不出什么名堂,似乎并没要过这样的,叫来老板娘一问,老板娘傲然做答:“小店招牌!牛鞭——”

       呆住。一张面孔像热水里的体温计,顿时一红到顶。见明楼一旁扶额,阿诚狂摇双手,辩解根本没要过,肯定老板娘上错菜。老板娘讲,不可能。阿诚说,绝对的。老板娘强调,阿诚坚持,老板娘说,日了。

      “我上错菜?嘿哟喂!点就点了呗,大不了算你便宜点——”

      “这不是便不便宜的问题,”要别的也就算,这菜,阿诚绝对坚持,“没点就是没点!”

         老板娘滴溜一对眼珠,冷哼一声:“我看你是想赖账吧?小白脸儿——”

      “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赖账?该我的一分钱不少你,不该我的凭什么硬塞?不就一个菜嘛,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对啊,不就一个菜嘛!老娘在山脚下做了十几年生意,”手指一戳,开始轰炸,“你这种小白脸儿见多了!想找茬在我这讹一顿,好省一笔钱,攒一身力气用去别处?嘿,这种当老娘不会再上第二次了哼!硬塞?我塞你什么了我?……,……,……啊?!你说呀你!”

       天哪,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知道人嘴里还能讲出这种话,震惊之余赶忙捂起耳朵,把那些脏东西挡在了外头。老板娘见状,更是乘胜追击。她双手叉腰,胸脯猛晃,步步紧逼,飞着唾沫星子把人逼进墙角。阿诚头脸胀红,不停后退,完全不知道如何回击,平生没见过这样的,气得要命,最后指着老板娘,他说:“你,你,你满嘴污言秽语,你家招牌就是此种物品?什么玩意儿!”

       老板娘攥起拳,咚,一敲墙壁:“我家招聘就是这鸡巴玩意儿,怎的?还污言秽语?你身上不长?人模狗样装什么斯文!一进来就瞧你不一样,油头粉面汉奸相,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彻底闷掉!昨夜别墅那般险境都趟过来了,现下这种场面却是半分招架不住。吃个饭无端被人骂成这样,气煞人也!怎么办?能怎么办?跟她一样撒泼?不像腔!别说大哥在,就是大哥不在,自己也做不出此种有失体面的事儿。一向自认优秀特工,竟被个村妇欺负到此种境地,这口气,难咽。见座位上的明楼手掌按紧耳朵,想是耳鸣又犯了,叫一声大哥,明楼朝他摆摆手,掏出钱包摆在桌上,示意不要纠缠,赶紧结账。

       阿诚说,结账了嘿。老板娘戏足,一时收不住,轰隆隆,炮声不止。大婶儿,你可以了吧,快算算多少钱?

    “谁大婶?啊谁大婶?说谁呢?小白脸眼瞎了是不是?”阿诚无语,死蟹一只。拿过钱包,准备拍两张票子就走,此时,半掩的门里探进一个脑袋:“诶?”

       小沈!冲过去一把提起衣领:“你小子给我介绍的什么破馆子,我带明先生过来用餐,遇到这么个恶婆娘,这就是你说的特色?!”

     “喂喂喂!小白脸儿说谁恶婆娘?我恶你什么了?别以为说得轻老娘就听不到!少他妈侮辱人!”没等小沈开骂,老板娘跳至跟前,“沈爷,我怀疑这小白脸儿是汉奸,现在正式向你们军委会举报,您赶紧通知肃奸委员会的人过来肃了他!”

     “我日你妈的,”小沈一掌把老板娘搡出老远,“这是我们长官!你他娘的找死啊!”转向阿诚,“诚哥对不起对不起,都赖我,我马上让她跟您道歉!”弯腰、点头、擦冷汗。

       烈性子的老板娘纵使灵魂受了不小的震颤,面上也绝不服输。逞着一股傲气,她拉开嗓门就嚎:“长官怎么啦?!怎么啦?!长官就能随意欺负老百姓啦?我死了男人,”开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擦泪,“为了讨生活,啊啊啊,开了这么间小店,被你们摸、被你们睡、被你们讹,”大手一挥,“老娘都不在乎!唯独不能被羞辱!你们这些个丘八,前方仗打不赢,抓不到共产党,就跑来欺负我个寡妇,哈?出息!臭男人,他妈没一个好东西!”突突完一梭子弹,速度闪出。

     “妈个逼的!”小沈转身要逮人,阿诚摸着胸口,平定情绪,说随她去吧,就当倒了霉。小沈请诚哥和明长官先回招待所休息,此事他来解决,发誓定给长官们一个满意的交代。阿诚手一摆,说走了,别搞了。小沈想用眼神给里间的明长官陪个不是,可人家一直没抬眼,没机会。小沈退出,掩门,掩门那刻,阿诚发现门外还站着俩人,拄拐那个是孙科长,被他踹断了腿,认识。另有一个仿佛是昨晚戴雨农身后递花口撸子的那位,他朝阿诚一点头,阿诚礼貌回应,孙科长不点头,驻个拐杖,顶天立地。

       明楼一直不抬头,阿诚想这是头痛又犯了,怪自己惹的麻烦,心下有点内疚。蹲到明楼身侧:“大哥对不起,我先去结账,我们马上就回,回去吃了药早点休息。”明楼点点头。

       结账时自然没见着老板娘,堂倌堆着笑告诉他,有位沈爷已经帮着结过了,阿诚问了下价格就回了。

       雅间里,座位上的明楼始终保持着那个样子,阿诚问是不是疼的厉害,不回话。握着明楼的手,他让大哥在此地稍等,自己找人弄辆车载他回山,“很快就到的。”

       起身、抿嘴、拍肩,明楼再也憋不住,大笑出门。

       阿诚憋红了张脸,站定原地,几秒后,快步追上,“那东西真不是我点的,大哥别误会!”一路解释,一路大笑。明楼很想逗逗人,于是边走边摆手,示意不用解释不用解释。追在后头的人急得来回叽咕:“真的没有呀——”
 

       山风吹起阿诚的额发,是白纱上洇出了一点红,明楼不逗了,向着身后伸出一手,攥起人,他说:“大哥是笑啊有只小猴一身本领,却让三昧真火喷了个满头焦。”

     “那旁边坐着的那位尊者怎么也不帮小猴收了那只妖?”

     “尊者只收小猴,不收妖!”

     “那么,小猴收住了吗?”

     “还差一点!”

     “差哪点?”

     “差个金刚圈!”

     “很可怕呀!”

     “但没有又不行啊!”

     “可小猴也未必就会伸着脑袋乖乖就范,尊者可得仔细了。”

     “呐,尊者那个金刚圈可不是戴在脑袋上的!”

     “那戴在哪里?”

     “戴在手上!戴上就永远拿不下来啦,小猴才要当心。”

     “敢不敢拿来一瞧?”

     “此等宝器岂可轻易示人!”

     “那现在小猴若要大闹天宫,尊者没有金刚圈怎么办?”

     “还有五指山嘛!”

       一只手被攥得更紧了。

 

 

       手拉手走在山道上,见前方不远处蹲着几个挑滑竿的,想大哥刚才必定有过一阵头痛,且累了一天,便放开手跑去前头做安排,无奈明楼不领情,留下挑夫一脸失望。

     “都讲好价格了,干嘛不坐?坐着歇歇不好吗?”

     “吃饱了就该多走走。你不会是脚疼了吧,让我瞧瞧!”

     “我没事儿!大哥,山风吹了会头痛!”

       明楼摇摇头,阿诚说知道,知道你于心不忍。“可若人人都这么想,他们就会饿死。这个时间还在做生意,不容易,多给点钱嘛,当做一种补偿。”拽着明楼往回走。

     “也是对自己良心的一种安抚?”拽回,“若他工友知道了他这趟生意赚得比常规价格高出很多,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若他是群体中最年长的,又每天都会遇到几个如你这般在他身上安抚自己良心的人,拿着高于常规的收入,那么他很快便会被群体驱逐,彻底饿死。”

       阿诚感叹,不坐他的轿,他只是少赚一笔常规的钱;坐了,给多了,那将来很可能连这笔常规的钱都赚不了,“左右不是,未免太过艰难。”

       明楼问:“那你觉得餐馆老板娘艰不艰难?”

     “其实……更难!天天和丘八打那样的交道,必有一大家子要养,还要……”叹气,“看生活把人逼成了什么样!她也有过二八年华,也憧憬过美满生活,谁生来如此?谁愿意如此?可乱世啊……恨谁?”

       那盛世就不会如此了吗?明楼问。阿诚说也会,少一点。不会少,明楼说,人生就是在漩涡中挣扎,挣扎是唯一的活路。他们这代人,生于乱世,长于乱世,自然期盼着心中理想的那个世界,那儿还会有漩涡吗?明楼回答阿诚的疑问,说生离死别是永恒的漩涡,走不出。

    “既然理想世界也有漩涡,又怎么看待你我心中的那份信仰?”

       明楼不响,搂住阿诚肩膀,脑中浮出多年前听过的那话:成长,不是了解自己,是理解他人。孩子呀,等你长大了……父亲没能等到他长大,父亲一定是想着,想着哪一天能超越单纯的父子关系,成为兄弟,成为知己,可以同抱明月,品人间霜杯雪盏;也能共揽辰星,经尘世凄风苦雨。

       阿诚抓着明楼的手,沉声说,大哥离开上海的那晚本要找他聊些问题,不想书房里为了戴局长起了争执,事儿也就没谈成。“那天,我见到了别尔琴科。”

     “你那个通讯学院的同学?”

     “嗯,他到上海呆几天,见了我就说想吃罐焖牛肉,我就带他去了起士林,那里俄国菜最正宗!”

     “对,水准一贯稳定!”

     “大哥你知道的,他们家跟那个谁多少有点关系。”

     “你提过,那事儿发生时他还小,没受牵连,不用流放西伯利亚。”

     “这次见面,他悄悄告诉了我一件事情,说那位,在被处决前曾让他妻子安娜背下了一封信,信的对象是未来一代党的领导人。”

     “哦?什么内容?”

     “你过来,我背两句你听听。”

     “慢,他妻子目前应该还在流放地,即便有这么一封信,也绝不会轻易泄露。你同学又怎会知道?”

     “我不知道他怎会知道!我问过,他说这里头情况交关复杂。”

     “那你觉得可信吗?”

     “可不可信,不判断,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

        于是阿诚便贴耳明楼诵出了这样一段话:

 

       我命在旦夕。我低下我的头,但不是在无产阶级的斧钺面前,因为它必定是无情的,但也是纯洁的。面对着一部凶恶的国家机器,我感到无能为力。这部机器大概借助于中世纪的方法,攫取了巨大的权力,捏造着有组织的谰言,厚颜无耻地在采取行动。 

       我向你们未来一代党的领导人呼吁,在你们的历史使命中还应包括这一项义务:驱散滔天罪恶的乌云,它在这些恐怖的日子里越来越嚣张,象火焰一样越烧越旺,以致窒息着党的生命。 

  我向全体党员申诉!在这些日子里,在或许是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确信,历史的过滤器迟早必然会消除掉我头上的污秽。我要求年轻而正直的新一代党领导人在党的全会上宣读我的信,替我平反昭雪,恢复我的党籍。 

        同志们,你们要知道,在你们向共产主义胜利进军时所高举的旗帜上,也洒有我的一滴鲜血。

 

       不响。

       长时间不响。

       阿诚让明楼响一响,明楼说,凶险。

       阿诚说,一个假设。

       讲!


     “假设你站在那个环境里,或者说,如果有一天,那边的事情原样发生在我们这里,寻到了我们身上,你会怎么办?有些东西在你心中会产生变化吗?它会动摇吗?不许反问我!”

     “为什么不让反问你?你是不是怕出现一种可能,一种双方答案互异的可能?你害怕在关键问题上和我不一致,你害怕站到我的对立面,对不对?那么我要问,在这个问题上,一旦对立形成,你是坚持原有的看法,还是抛弃它迎合我?这比答案本身更值得谈论。”

     “你认为我会抛弃原有的看法吗?”

    “这个不晓得。我只知道一旦这样的局面形成,你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一丝怀疑,因为你觉得我长久以来都走在你的前头,或许你还认为,我一直扮演着一个领路人的角色,这些定势让你有可能迈离已选定的位置,但事实上,我仅是你看待这个世界的窗户,你有充分的主张站定不动,甚至转身。”

     “思考的过程远比答案的得出来的重要,可当答案让人不敢面对时,思考便也退缩了。”

     “即使有一天,即使曾经同行的两人背向而站,若他们的思想仍旧和谐统一,那就值得高兴。这个统一并不局限于一事一物上的并立,更非一方于另一方的追随依附,而是无论周遭环境如何变化,他们身为一个独立个体,一个完整自我的性质永远不发生改变。当环境激发挑战底线的欲望时,这个性质会及时的进行防范、抵御、进而克服以完成自我维护,最终在进一步的剖析中得以升华。这个统一允许各自去走一条深思熟虑过的道路,不是削足适履,不是非此即彼,是对于彼此方向的理喻和肯定,对于将来的天地的远望及期许,不同的人生轨迹,一样的顶天立地,这个统一便是允许相对而立。”

       伴着清风入林之音,仰望夜空浮散的流云,不知不觉间,阿诚落到了后头。

     “阿诚啊!”前方的人转过身朝他一偏头,“大哥背你一段好不好?”说着,把蛋糕放在地上,撑住膝盖,架好一个姿势。

        带点惊惶,带点兴奋,跑上前,侧着身子:“你背得动吗?”

     “大概背不动,所以只背一小段,前面的路你自己走。”

       阿诚拎起蛋糕,一跃纵上了明楼的背,还未趴稳,便被带着旋起一圈,阵阵夜风,掀起了满山遍谷的笑音。

       后来,明楼问阿诚,关于你提的那个问题还想不想知道答案了。阿诚说,不想了。一会儿,把下巴架上明楼脖颈,咕哝道:“坦白说,还是想的。”说话间手臂紧搂,心神跳腾。明楼侧过头,贴脸说出自己的答案,阿诚长长呼出一口气,蹭着耳鬓,在那颈窝深深吻了下去。再后来,安稳的枕在明楼的背上,听他絮絮叨叨提起了自己读书时的一位教授。教授如何博学多识,如何妙语连珠,辞锋犀利的他在学术辩论上极少落下风,可就是这么一位大学者,偏偏和商贩吵架吵输了,回来怎么想也气不过,当夜心脏病发,走了。

      “你接着是不是要说,一位优秀的特工竟招架不住一个村妇的欺辱,怎么想也气不过,好在特工没心脏病。”

     “那么这事过去了吗?显然没有!”

     “你被人这么骂一顿,你试试!”

     “你要知道,类似的事情你将来还会遇到,它会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你的面前。这是生活的呼吸,只能吸纳,不能闭息。”

      “知道,但总会生气,总会不平,总不见得要我笑脸相迎?”

      “生气不平是人之常情。那位竹园里的中国长老不是告诉过克乃西特嘛,在世间要修一座清净的竹园很容易,可整个世间能否纳入你的竹园,就不得而知了。阿诚啊,我们每个人都会在心中立一方自己的小净土,这里有亭台楼阁,有山石草木,有花鸟鱼虫,什么时候都可以进来躲一躲,喘一喘。可外界的亭台楼阁、山石草木、花鸟鱼虫又有多少能纳进你的这方净土呢?我也不得而知,我只希望你将来遇事之时——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在里头躲太久,把小净土躲成了大牢笼,克乃希特可不会永远留在卡斯塔里。”

     “他会游入自然之河!在清晨的第一缕朝霞中把自己的血肉融入山川湖泊!”

        阿诚把蛋糕和玫瑰蜜提到一起,腾出一只手在大哥耳后做起了小动作。一会儿拨拨耳廓,一会儿拎拎头发,一会儿挠挠颈窝,明楼配合着他给出了相应的反馈。他想起儿时趴在父亲背上的时光,在人生的道路上,父亲早早的便把他放下,他却不想那么快就放下身后的人,他没有父亲嘛。

       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是不是都会渴望扮演人父的角色?这辈子是不会有这种机会了,不过没有遗憾不是吗?我不是早早的就体会过了吗?那要是他,要是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也生出了此种想法呢?啊,这该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吧!不去想啦!空洞的山盟海誓我是从来不信,我也不会拿来诓骗爱人,还是一心走好当下的每一步吧,纵使将来有变,我也会尊重他,祝福他,不枉共度的那段年华。

       大哥说,生离死别是人生永恒的漩涡,将来我们俩谁会先告别这个世界呢,我希望是大哥,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我希望能陪伴左右,陪着他走完这段人生的道路,余下的日子就让我来承受这份思念吧。

       后来,阿诚问明楼,人要如何看待死亡。明楼回答,死亡便是回归母亲的怀抱。

     “可我没有母亲啊,我要怎么死?”

       歌尔得蒙临终前向纳尔奇思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像一把火焰,熊熊燃烧着主人公的心,而那些读到它的人同样难逃这份炽烈。明楼不知道主人公会如何回答提问者,但他清楚,对于这个问题,该如何给阿诚做解答,他说:

     “你有呀!这个母亲是大地山川,是江河湖海,是日月星辰,人死后便会分解为宇宙万物并回归其中。就像你我现在身处的这座山头,头顶的这片天空,脚底的这条道路,都是万物的涵摄,也同样涵摄着万物。死亡让我们回归万物,所以,不要惧怕死亡,不要放不下亲人的离去,尘世间的一缕清风,一片树叶,一溪山泉,一颗星辰都是逝去的他们,也将是未来的自己,他们永远在我们身边,我们永远在他们怀里。裴洞记下了苏格拉底死前说过的一句话,苏格拉底说:一个人死了,属于凡人的部分就死掉了,不朽的部分就完好无损地离开了死亡,我们的灵魂不朽也不灭,他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形式生存。”

     “我,与你,与一切亲人,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永远一起。”

     “以爱,永远一起!”

     “大哥,我看到了我们年老的情景,坐在壁炉边聊着此情此境。”

      “嗯,地上还摆着一些砸好的核桃。”

      “你边吃核桃边问我,阿诚呀,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我们在重庆,午餐差点没钱付账,晚餐又无端被人辱骂?”

      “你回答我说,是呀,那晚大哥在歌乐山上背着我走了一程山路,我记得大哥的话特别多。”

      “你说,我记得你特别的重。”

      “这话没错!”

      “重你还背?”

        明楼单手一脱,阿诚猝不及防一下沉,又被稳稳托回,“还要不要废话了?”

        不废话了,只在明楼的耳边言简意赅说一个字:“坏!”

        明楼用脑袋轻轻撞一下他,他便把脸整个脸埋入了他的颈窝。乖乖趴在大哥的背上,他希望这条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后来,望着提篮桥操场上的那方蓝天,他时时会想起苏格拉底的话,以及那晚明楼在他耳畔说出的答案,明楼说:

       信仰,并非单一的限定于某种宗教、某类哲学、某项主义,她从不假自身之名构筑理想藩篱,她是俗世孕育的精神根基,她给怀疑以空间,在怀疑中启程,在怀疑中成长,在怀疑中到达可以超越一事一题本体之上的维度并得以新生。她是一个变量,可以代入任何可代入的事题;她又是一个恒量,这种恒量便是对世间一切的未知时刻保持着敬畏,向世间一切的美好永远保持着开放,这份敬畏庄严圣洁,这种美好恒定不变,这类信仰永不动摇。

       就是这么这两段话,支撑着阿诚熬过了二十五年的牢狱生涯,最终跨出提篮桥的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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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哈林那封《致未来一代党的领导人的信》是他妻子在斯大林死后公布出来的,这里的时间是1946年,斯大林还活着,安娜还在流放地,没可能说出这封信,所以此处没有对信的真假下定义,这个事实在文里仅作一个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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