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孤红】【中篇·寄君诚】39、好人

(三十九)、好人

 

       实在也不知道门在打开的那一刻自己要如何反应,连句故作疑问的“大哥怎么了”都不说,就悄悄关上窗,钻回了被窝。

       大哥在雨中站多久,他就在楼上看多久。大哥怎么了,近乎是能猜到一点的,就一点,便觉是招险棋,那么就有必要暗示一下,然而不是现在,现在只想给人一点空间,修复自我的空间。

       回招待所的路上,明楼看了眼那扇紧闭的窗,收拾心情,想好借口,借口“你小子没良心也不给我送把伞”用以解释眼下落汤鸡的状态。

       钥匙转入,推开,“你小子没……起来啊!”悄声掖门,溜进浴室。

       撑着头,靠坐浴缸边,胃部猛一抽,一阵翻江倒海,扶着马桶便吐了起来。爬向龙头,拧到最大,掩盖声响,然而为时已晚,从那隙开的门缝中已然可见自己吐得天昏地暗,直到一头栽向冰冷砖面,是浑身湿透,面色惨白,门外的人却已转过了身。

       头脑里推来算去,明楼一番自我游说,所有问题全部解决。爬起来,舒口气,漱个口,看看镜子,此刻,除了自己,谁也不用面对,很好。

       连轴转了一早上,总算停了,一句话也不想说,正好也不用说。然而洗澡的力气终究没有,他抱膝而坐,埋脸臂弯,就这么休息了起来。

       如此积力养神,不期想到,早该想到,这么大的雨,没见他跑来送伞,必定还没起,路上想什么借口,完全没必要。要不然就是……,细一思量,要不然真是,真是熨帖。

       现在,走出浴室,坐上沙发,明楼给自己倒下杯水,放凉了送药。

       水瓶是满的,水是滚烫的,那么,他起来过的。

       阿诚从被子上缘偷偷打量沙发里的人,明楼仰面,避走视线。时间分秒过去,差不多了吧,那么阿诚先开口了,说,大哥你回来啦。明楼起身,走来:“醒啦?”两人装模作样,至诚至真,彼此彼此。

       让懒小子起来洗漱,弄好了先吃点从食堂带回的牛奶甜饼,至于午饭嘛,外头下着大雨,昨夜又发了烧,今天就不出门了,让茶房下山找个馆子带几样菜来,“想吃些什么?”明楼问。

       浴室门缝的所见决定了弄些清粥小菜,阿诚佯思一下,说自己啊到现在胃里还是火辣,想吃清淡点,“都怪昨晚那顿川菜!”

       明楼要去挂电话,阿诚让等会儿,说亲自下趟楼,直接去和茶房讲。

    “下楼干嘛,这不多事?”

       朝昨夜残花残烛一呶嘴:“不要收拾下呀?”笑言,“好意思叫人弄?”说完起床,重又洗漱后,打扫起了地板,那满屋的风流甜蜜便被扫地出门,出门不忘带走浴室那身湿透的衣衫。望着空荡荡的地板,明楼怅然若失。

       茶房接过湿衣衫,说马上叫人去洗,明天天好,准能干,接过钱,就准备下山。阿诚特地嘱咐:“带碗热姜汤!”

       门口,扔完垃圾往回走,后肩被人拍了一下,回身一看,Dick。

       军医打量他,说身体好了啊。阿诚回,全要感谢他的药。突然想起体温计还在房里,让人等着,自己取了给他。Dick摆手不用,眼下他正要下山,这两天得出趟远门,走前把东西留前台就好。说着,拍拍身边的混血,今晚再出什么情况,找他,他更有经验!

       道声再见,阿诚掉背,身后是Mating地道的中国话:“晚有事儿叫我——”

       甩掉那阵嘻哈,大白眼在心里一个翻滚,上楼。

 

       房里,吃着小甜饼,听明楼讲,你那领针我找人问过了,没有。喝口牛奶,点点头。明楼安慰,阿诚叹气。

    “你也是,出差开会还打扮起来了。”

    “你不打扮?你不打扮还专门让我带盒头油?自己留信说让我带身礼服的,那配套总得跟上吧!还我不对了呢!”

    “我不对,好了吧!”

    “本来就是!”

    “再怎么样也就是个装饰品,别当回事了。”拍拍他膝盖。

       阿诚低头咕嘟牛奶:“你不懂!”

       扳过下巴:“说这话便是你不懂我了,伤我的心!”捺走上唇那圈奶渍,明楼哄说:“怎么?没装饰品我们就不好看啦?”这把星光便撒进了对方眼中。

       对视,贴近,伸手窗帘,“歘”,白日里燃起了焰火!嘴唇碰触之际,敲门声响。明楼不理,专心品味他的小甜饼;敲门持续,小甜饼要起身,偏不让去。一个提醒,该是午饭送来了;给个回应,就要吃小甜饼。

       推拉嬉闹间,门开了。实诚的茶房递上东西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说结完账,还留不少。见那耷拉的头发和滴水的裤管,阿诚便叫拿着:“大雨天山上山下来回也是辛苦,”晚饭可能还得请他跑一趟,“谢谢你!”

       茶房一样道谢:“有需要尽管吩咐啊——”

  

       热姜汤捧在手心,明楼打了个颤,放松,舒适,是从里暖到了外。想将来老了,都眼花耳聋了,两人的交流想必也不会有太大障碍。阿诚总是心细如发,总只用于自己身上,一杯悄然而至的热姜汤就是全部理解,全部的爱,不管现实生活还是精神世界,他永远都是那般的周全。

       人活一辈子,一辈子能遇到一人,这样对自己——他明楼的至福!人世走一遭,值了!

       阿诚被看得不好意思,就笑说大哥发什么楞,赶紧喝掉,吃饭。

       明楼听话,一口气灌下整杯,滋出满额的汗,连带眼镜也蒙上了白雾。眼镜被摘下,帮着拭起汗,而后又摸摸手心,大哥整个回了暖,刚才可凉的要命。阿诚关心着人,却只提天没亮就起,忙活儿一上午,“现在感觉怎样?”

       明楼让他闭上眼,阿诚也听话,心底琢磨着大哥的花样,却不妨口中放进了一块甜腻腻的巧克力。“怎么样?”明楼问。“甜!”阿诚讲。

    “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把人拉近,对着额头落下轻吻,“你帮我回答啦——”

       屋子里又充满了浓情蜜意,缠缠绵绵,缱缱绻绻,可是啊,这再不吃饭,就要凉啦!

    “是啊,再不吃饭,就要凉啦!”阿诚说。

    “你跟谁说话呢?”明楼问。

    “没人啊,”阿诚也莫名其妙,不过,“好像是该吃饭了。”

    “等等,我怎么老觉得有人在故意打断我们,回回都这样,好像平日里的事桩桩件件都被人瞧了去,记录了下来。”

    “大哥是累了,吃完饭去床上躺会儿。”

    “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那个,有时候会有,但哪里真有人,不科学。”

    “奇了怪了!”

    “不过吧,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你时刻被人观察着,还不是一个人。使你千姿百态到不可思议的这群人是谁,你也找不出来。或许,根本不在我们这个世界,这个维度,那么,即使他们现身了,又能怎样?”

    “现身了就可以告诉他,你以为你的视角是全知吗?你的观察是客观吗?你看见了我们的事情就一定清楚我们心中的所想吗?你记录的就一定对吗?我们都不知道的对错,你又何尝知道?你还要任意弄笔,把我们当成你用来阐述个人主张的输出设备,可你到底还是限知的,无论观察到达一个怎样的程度,都是片面的,甚至,观察对象很可能只是观察者希望的形象。月映万川,散入各样的江湖,幻化各类的形象,唯有天上的那一轮才是真实的。”

     “你说观察者是限知的,那是以我们的角度来判定,或许,那个世界对于我们可以是全知的。”

     “那既然记录我世界所发生的事,就应该符合我们的维度,即使你全知,也不能违背我们的思维方式,你该隐藏起来,做有限的记录,不是隐藏你的存在,是隐藏部分的见闻。同样逻辑,观察者在观察我们的同时,也可能正被另一个世界观察着,那世界有着一个更为广阔的‘全知’,宇宙之大,完全不在我们能理解的范围内。”

    “不管它全知限知,月映万川,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它丰富了一些东西。”

    “那丰富的也是别人的一池春水,干你我底事?好了,吃饭!”

       明长官一顿警告后,房里果然安静许多,不敢再有旁的声音。于是我们便看到两人安安静静地吃起了清淡的午餐:白粥、赤豆糊、咸菜毛豆、玫瑰乳腐、枣泥拉糕以及碧螺虾仁。

       可是,此地怎么会有碧螺虾仁呢?重庆不产碧螺春的呀!

    “空运来的不行啊,哪那么多问题,再出来废话我一枪崩了你,滚——”

    “大哥吃这个,这个好吃,别理他!”夹起块枣泥拉糕送到明楼嘴里。

    “嗯——,还是你最好啦!”

 

       饭后,阿诚下楼扔掉那些铁皮碗碟,回房见明楼坐到了床头,便也爬了上去。

       明楼问吃饱了没,回说没,不过吃得舒服,正正好。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讲着话,讲着讲着,齐齐躺下。是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乐亦在其中矣。

       其中之乐,考虑到明长官之前的棒喝,那么彼此之间旁人确也体会不得,该属无法全知,又怕被明长官一枪崩掉,也不便多讲了。

       后来,望着床顶帷幔,明楼叹息,其实自己吧也没有多大本领的,时常会遇到很多的难题,解决不了。

       阿诚说,懂的。

       明楼讲,有些决定做起来实在不容易。

       阿诚说,知道的。

       明楼讲,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问,决定了吗。

       说,不论对错,还是得做。

       问,错了有补救方案吗?

       说,应该——有的吧。

       把明楼搂到怀里,阿诚讲:“我不想说那些‘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的话,信心和勇气从来也不这么建立起来的。我也时常会遇到难题,感到无助,即使在家里,即使大哥一直在我身旁,可总有那么一些问题,是至亲至爱也帮不上忙的。

     “就好比我面前有一条沟,我尽可以呆在原地,也可以选择跳跃,没有人逼迫我。沟的前方未必是正确的道路,甚至这种跳跃本身没有实际意义,但我觉得,就是必须得去跃那么一跃,不这么做,我的人生就过不去,因为这是维持我价值体系的一跃。那么,我若没跃,也许没有什么不好,是吗?跃与不跃的现实结果也许都是一样,何必跟自己教这种劲儿,对吗?想到之后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人,我就接受不了。要知道,将来每回遇到问题,就会想到这一跃,没跃一事就会像阴魂一样缠绕我的岁月。而那时,你在我身旁,给我打气,其实是没有用的。站在那条界限前,除了自己的声音,身边所有的鼓励都是苍白的,只有价值体系才是跳跃的唯一驱动力。旁人能做的只有默默看着,只有在我掉进沟里,命令我爬出来时,这样的命令才是实实在在的鼓励。我掉进去,爬出来,看到你一直在旁边,陪着我做这些毫无意义却举足轻重的事,那么,我一身的泥,我满身的光。

     “所以大哥,即使你决定的那件事最终发现是错的,不要紧的,那条沟旁永远站着让你爬起来的人,等着和你一道去补救。”

     “如果根本没有爬起来的机会呢?”明楼问。

     “那掉下去的也不会只有一个人!”阿诚答。

        明楼蹭着阿诚的胸膛说:“我,没有什么把握,说实话,也有一点害怕。”

     “我爱人类的脆弱,更爱你偶尔失却的勇气。”他一句不哄,也只有实话,他吻了下明楼的发 心,这么说。

       人们仰慕勇者,是自己不必为勇者去冒险付出代价而又能享受勇士般的激情,勇者诞生在人们的心里,是理想的自我,灵魂的依托。我一样仰慕勇者,但这个勇者必须不是我的至亲,至亲不能“被楷模”,对楷模的要求有多高,加诸的危险就有多大,所以,我只爱俗人,俗人的可爱,正在于他的无奈,悲剧也不在于死亡,而在生存的两难,两难无损于个体的崇高。

 

       饱饱的午觉后,明楼先醒了。醒来看着两人的睡姿,不觉好笑。想此次出门,实在特别,一到这儿,似乎什么都不为过,不知道回沪后还能不能如此?回去一人一室,楼上楼下,距离就这么拉开了,环境一变,感觉就不一样了,到时候还能如此这般吗?重庆好啊,一切这么自然,真想结庐此境。

       临近傍晚,雨停,明楼悄悄下床,推开半扇菱窗:空山新雨,芳翠滴浓,双双鹧鸪从前掠过,点画青峰,入云深处。

     “站窗边不冷吗?”

     “餐霞饮露,舒逸!”

     “活成神仙了?”

     “怎么不是?”

     “哪路神仙?”

     “云阳先生!”关上窗,走回床,“旁的事一律不管,只顾养好宠爱之物。”

     “要说神仙也没什么好,‘天上复能乐比人间,天上至尊多,相奉事更苦于人间’,白石先生就不求仙官。”

     “白石先生,隐遁人间,不老不死,是为妖,如此,有何乐事可言?”

     “好了,不要往下说了!”

     “知道我接着要说什么?”

     “还不是那些生老病死的话题,就不爱听。”捏起手边一个小纸船,晃到跟前,“大哥,你也太无聊了吧!”

       确实无聊,醒来那阵无所事事,指着床上一堆小船,明楼说:“只好用来打发时间。”

       阿诚嫌弃,折得真难看。回应,只会此种简易独舟,“你手巧,你来!”

    “看着!”拿过一叠信笺,不一会儿,大小乌篷船并各类帆船泊满一床,明楼斜眼一瞧,逗趣:“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和自己的相比,结构上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不外乎多点蓬帆而已。

       阿诚不服,让等着,于是在旁好一阵窸窣,末了,托着杰作往明楼眼前一抬:“嗯?”

     “嚯!”举起、端详、赞叹,“我兄弟本事!”

       得色盈脸:“结构高不高明?军舰!”指指明楼的那堆,“可不是你这些能比的!”说着,放上了被面,高低不平的被面仿佛天然造出的浪,军舰被一路驱使着,哗哗驶去了床尾。

       拎起手边一只小船,明楼笑说:“那大哥这叶独木舟只能看着你这艘大军舰远航啦!”

     “那是!”甩头甩得太得意了,一个不稳,朝床外整个翻仰了出去。明楼眼疾手快,一托一拽,把人拉了进来,回力太大,双双载倒在了床上。

 

       气息全部紊乱了。

       身上的人缓缓贴近,离唇半寸,却是收住。明楼的面前是一幅挨饿雏鸟急欲寻找可啄之处却无从着手的犹豫图景。他阖目、静待,可雏鸟却在那脖间栖息了下来,贴着肌肤,自然、安宁、温软。如此避着神情亲昵着身体,统一的觉出了妙趣。

       耳垂起了一阵酥痒,胡茬轻蹭的感觉,明楼一缩脖子,笑着侧过了头。身上的人并不理会这些反应,自顾自动作,幅度大了,便跨起一腿,整个坐了上来。

       睡袍腰带早已松脱,滑落一侧,彼此身下仅留的贴身薄衬瞬时成了两顶帐篷,帐篷互挨,那景致便在明楼眼里现了个真切。

       不同于红烛夜的朦昧,眼下是分明的展露。才抚上阿诚的胸膛,手便被握住,移去了那个腰胯,移进那层底衫。凝视着身上的人,良久,明楼一个翻身把他锁在身下。

       现在,身下的人散了魂,等着乘风破浪,等来一片安澜,不急!

       脚趾从大哥的脚踝,过小腿,一路上游,撩进浴袍,脚心来回微擦,那腿便自然而然地缠上了胯。膝盖被摁住,另一条腿当即被抄起,那一刻,他身心都沁出了蜜。

       就着这个姿势,明楼直接把人托坐起来。

       竟会迎来此种方式,阿诚七分兴奋,三分紧张,那……大哥喜欢怎样,便怎样!如此想着,靠去肩头,身体也顺势贴紧了。正要褪下贴身衣物,手被控住,他兴奋异常,咬着唇做好一切的准备,然而,大哥并没有动他的底衫,身下手上更觉不到任何举动,后来,只有手掌轻抚着脑后,摩挲着发茬。

       他扭一下身体,明楼没有反应;他抬头望望大哥,大哥回他一个微笑;他摇着那肩膀,滑落的浴袍披回了身上。下一秒,他被人一转,打着横躺进了那个怀抱。

       阿诚眨巴双眼,一脸迷茫。

       伸出两指,往那眉间一记轻弹:“小把戏!”明楼讲。

       有那么一瞬近乎难以克制,只想把人撕个精光。可是,世上的事就是有那么多的“可是”,可是才退的烧呀。赶在自己发疯前重拾了理智,明楼一边怨念理智,一边庆幸理智,理智以最温柔的方式对待他。

       哪知道大哥这些心思,阿诚只感到了失望,近乎于受伤,耍人也不能这样?!身心可是都准备好了的,才不管扛不扛得住,他一点也不怕,就是不怕,就是勇敢!可大哥心疼他,大哥怕了!

      不再揪扯了,就这样吧,他一把推开明楼,一声不响,死命挣脱那怀抱。他,伤心极了。硬是把人拖了回来,死死箍住,倒也不挣扎,明楼知道,是心灰意冷,便开始吻他。阿诚望定床顶,毫无反应。柔音蜜语好一番情爱话,一嘴本事全使出来,根本无效。    

       知道你巧舌如簧,能哄善骗,更不愿理你,死开!阿诚如是想。

       彻底没招!头一回在哄人上遇到了挫折,怎么办啊?明楼呀,抓起阿诚的手,就给自己来一巴掌,实实在在一巴掌,脸上立现一排浮雕。

    “疯啦——”抽回手,甩一甩,阿诚手心火辣辣。

    “你再不理我,我真要疯了。”明楼,一巴掌就攻破了阿诚一晚上不理他的决心!

    “你可真够狠的,对人狠,对自己更狠!”

       面无表情一声对:“我确实够狠!狠心让你这么多年跟着我过这种非人非鬼的日子,这不是我一开始想要你过的生活。救国各种途径,我偏偏让你走了条最不是人走的路!”

     “我自己的选择,别全往身上揽!”

     “你是不是我教养长大的,这里头有没有因果关系,有,我就难辞其咎!”

      ”有些东西它可能早沉睡在我的灵魂里,而你,只是唤醒了它。“

       明楼不接这茬,自顾自讲:“是我引导的你,我不是一个好人,能干下这份工作的,都不是好人。你原本应该成为一个好人的,一切责任,在我!”明楼语毕,等着对方推翻自己的说法。

       阿诚却是仰面躺倒了下来,抬手搓了搓脸,半晌,他叹道:“刚来这里的那天,火车早到站,你派的车还没来,我就找了个地方解决早餐。饭后,周围闲逛,途径一河浜,听到喊救命,我跑过去,捞起个小娘鱼,十三四岁上下,对着我一口一个感谢,我把外套给了她,说晨露浓重,别冻病,让赶紧回家换衣裳。‘这位大哥,您真是个好人!’蒙她这般夸赞,临了,又一声‘恩人’,吓我一大跳!一路上,我就在想,我真的是好人吗?我成日里伪装、欺骗、还杀人,我算得上好人吗?如果哪一天,我的真实身份被军统发现了,不杀人我就得暴露,就得死,那我动手了,我能是好人吗?发现我的人如同我一样忠诚于自己的信仰,他是我的同胞,心里一样装着国家民族,那么,他有错吗?他该被杀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私人恩怨,然而为了完成一件理念上的好事,我干下一桩世俗上的坏事,我杀人的那一刻,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兄弟失去彼此,我杀掉的何止是一个人!所以大哥讲对了,能干下这份工作的,其实都不是好人,无论哪一种立场,好人,是绝端不了这碗饭的!我一度想用亚伯拉罕献祭以撒的故事以信仰做盾牌说服自己是个好人,然而从道德角度讲,我确实不是。我领受信仰的召唤和责任,也接受道德的审判和制裁,可它们之间互不相容,是二律背反。就像从伦理角度讲,早在站上摩利亚山巅之前,亚伯拉罕就在灵魂上杀死了以撒,方得到永恒的以撒,这是信仰和伦理间的悖谬。”

       把手放上了阿诚的发顶,一边听着他讲话,一边顺着他的发,明楼说呀:“亚伯拉罕,忠实的信徒;以撒,珍贵的道德,上帝用以撒考验亚伯拉罕的同时,亚伯拉罕同样在用以撒考验着上帝!”

       枕在明楼腿上,阿诚问:“那么,亚伯拉罕怀疑上帝吗?”

    “上帝要赐给亚伯拉罕儿子时,年迈的他已经在心里打过了一个问号。然而,亚伯拉罕最终为信仰做了无限弃绝!”

    “信仰始于对思想所有权的出让?是怠思的庇护所?”

    “祁克果的信仰和你我不同,那些解读未必适用啊。他的上帝可以超越一切俗常的辖域,我们的信仰可以吗?孩子啊,不能如此类比。”

     “有些问题带有普适性,用斯宾诺莎的解释:上帝就是自然。”

     “你为什么又要开始这个话题呢,回来的路上我们不是讨论过信仰相关了吗?”

     “讨论过就不能再讨论了吗?就是定论了吗?那么,我岂不是把一段解读信仰的话当做信仰而出让了思想的所有权吗?”

     “那么我们反反复复讨论这个话题究竟为了什么啊?”

     “为了思考呀!为了不在复杂的问题上被一种解读框定啊!”

     “那么你要成为怀疑论者了?”

     “你让我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我若是盲目之徒,那足以证明你教养的失败。而你受过更好的教育,你现在不停地向我提问,就是引导思考,不想我轻易盲从,进而成为一个残缺的人,最终堕落为乌合之众。所以我不能因为在我的知识背景下自然地想了一想,灵魂稍稍挣扎了一下,就被硬推进了某类群体,定义成了某项品类,接受你给我按的后缀,同时也按到了你的身上,我如果承认是怀疑论者,那你必然也是!你是吗?”

       明楼,吻了下他的发顶:“想做好人吗?”

    “能吗?‘人’这个字写来已经够难了,再加个‘好’,反而更写不好。一辈子就专注一撇一捺吧!”说完,爬下床,去浴室绞了块冷毛巾,给他敷上。

    “不生我气啦?”

    “从这方面讲,我倒是个好人,心肠太软,就该让你扇下去!”

    “知道你舍不得。”

    “知道你吃定我。”

    “脸很疼啊,亲我一下!”

       亲一下,问还疼吗;再一下,一句“活该”不忘骂。转而,支吾说自己身体真没事,发个烧而已,全好了,好透了!

       明楼看破,说你这个谎撒的太烂!阿诚不管,说我这样很累,你想办法!

       你先勾的人啊,自己想办法,“我不看你。”明楼讲。

     “我生气了!”

        半晌后,气消。搂着大哥脖子说让我帮你,“好吗?”

        明楼笑他:“你以为我像你啊!”话音刚落,锁骨处被拧上一把,接着一记小拳。握起小拳,放到嘴边,咬一下,说是给小把戏放肆的一点惩罚!

       小把戏靠着的怀抱仿佛一个摇篮,轻轻的摇着,伴随阵阵呢喃:“刚来家里那会儿呀,总也睡不好,就得这么抱着你,小爪子抓着我不放,是吧!”

     “环境陌生,不熟悉嘛!”

     “后来熟悉了,还装!”

     “知道是装,还来!”

     “因为小时候我也装过,姆妈叫我一个人睡,我装着不敢,非要她陪,我就喜欢她抱着我,晃着我,给我哼唱舒伯特……”

        一个人要历经何等的风浪才能换来如此平和的语调讲述过往,阿诚起身,抱住明楼,轻轻摇晃着他。

       耳畔久违的旋律把明楼带进了一室房间,熟悉的床前,是一个孩子正甜甜地睡在母亲的怀抱,把那截肉乎乎的小胳膊掖回被窝,母亲低声吟咏,臂弯轻摇。悄悄走上前,唤一声:“姆妈!”姆妈在唇边竖起一指:“嘘——,别吵着我的宝宝!”说着,展开一对洁白的羽翼,把身边的小天使包裹好,床周也开出了一圈玫瑰花,绽着圣洁的光。他仿佛踏入了天国之门,在空灵的圣咏中,感受着永恒的平安。

 

       天擦黑时,他唤醒了阿诚,说该去洗个澡,洗完再叫顿晚饭。阿诚表示自己没力气走路啦,须得大哥抱。

       大哥不抱,理由:顽皮!“弄我一身!”

       阿诚冤枉,这哪里能控制,“说到底还得怪你!”

       明楼摇头,我帮你忙,反倒还是我不对,“这年头,好人难做!”

     “什么话?”俏眉轻纵“难道你不想?”

     “想——,想死了!”抄起人,抱进浴室。

       浴室里,明楼命令:“好好洗澡,别出花样!”

       阿诚下旨:“帮我洗!”

       一捧水花泼上来:“反了你了!”

    “快,别废话!”扔来一块毛巾。

       下一秒,明楼卷起毛巾,扳住肩膀。一声惨叫:“能轻点吗你?皮都要擦掉了!”

     “乱叫什么?就是这个力道,让我伺候,就得受着!”

     “算了算了,你退下吧,我自己来!”

     “晚了!”

       逃出浴缸,被擒住;挣到门口,被摁回。一边惨叫连连,一边用劲儿干活,一个澡洗下来,浴室变泽国。明楼率先起身,擦干身体,指着满地狼藉:“收拾一下啊!”阿诚仰面浴缸,翻着白眼:“我要死了——”

     “死不了,快点,弄完叫饭,我饿了!”

     “你怎么不滚!”

        门拍上,滚了。

 

       晚饭终于吃上了,还是中午那家馆子,还是那个茶房,还是比较清淡:香菇青菜、丝瓜毛豆、银鱼炒蛋、鸡头米百合、白斩鸡、莼菜羹,以及碧螺虾仁!

     “怎么不吃啊?”

     “我背疼啊!”

     “你少来!我有数的!”

     “你有什么数?我刚才照镜子,都破了!”

     “少夸张,你有这么嫩?”

     “不是我嫩,你下手太重,不信自己看!”

        撩开浴袍,观其大略,果然,然而他说:“没有吧!”

     “哇,你要不要脸啊,这么明显,还装瞎!”

        视力仿佛瞬间下降,凑上前,半天:“哦,是有一点儿。”

     “什么一点儿?很大片好吧!你哪是帮人洗澡,分明给我上刑!”

        舀起一勺鸡头米百合送到嘴边:“不知道可否将功折罪?”

        嚼着弹糯糯鸡头米:“要看你喂得怎样!”

     “请问接下来要哪个菜?”

     “给我一块香菇,啊,还是银鱼炒蛋吧!”银鱼炒蛋送上来,“我现在又想吃白斩鸡了,要鸡腿!”好,换白斩鸡,鸡腿!筷子夹上鸡腿,“等等,还是丝瓜毛豆吧,不要丝瓜!”挑开丝瓜,聚一勺毛豆,“我有说要一勺吗?给我三粒!快呀,看我干嘛?”

       明楼点点头,咬一粒毛豆,贴近,舌尖直接抵进他口中。

     “还有两粒!”阿诚提醒。

       两粒送完,判决下达:“赦你无罪!”

     “领旨谢恩——”

     “要说,这菜做得也一般,”对着面前的碧螺虾仁,阿诚开始指点江山,“这碧螺春一上口就知道是陈年的。”

     “不错啦,至少货真价实,没用一般的炒青替代。”

     “等回家,我去买几两虾,亲自拨了,用明前茶给你炒一盆!”

     “感动!”说着,拿来日记簿,写道:某年某月某日,重庆歌乐山招待所,吾弟言,回沪后誓用明前碧螺为我炒一盆手拨虾仁,留心留心!

     “你用不着这样吧,我说了肯定会做的!”

     “不相信!上次答应的桂花糖粥到现在还没吃到呢,我得记下来,时不时提醒你!”

     “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这样才有意思!将来哪天翻出来你看,别哭!”

 

       饭后,明楼给阿诚背上粘了块小纱布。并排靠在床头,他说看样子明天会放晴,问想不想去哪玩。阿诚说,要不去趟白帝城,或者远一点,都江堰。

     “都江堰一天来回太仓促,白帝城吧!今晚早点睡,明天起个早!”明楼拍板。

     “早知道把相机带来了!那么好的风光!”阿诚懊恼,“找人给我们多照几张留念,我们没什么合影啊,大哥!”

     “确实!这样,七月份找两天去趟杭州,你带好相机,我们去西湖赏荷!”

     “学那张相公西湖七月半,纵舟湖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

     “嗯——,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吃饭还可以去楼外楼!”

     “上次倒去过,不过光顾着谈事情,也没吃出西湖醋鱼、叫花鸡是个什么味道。”

     “和家里人一起吃饭才叫吃饭啊!要说那叫花鸡,楼外楼可不正宗!”

     “你去过?”

     “那倒没,不过这叫花鸡是琴川特产,王四酒家才对味,这我吃过,配着鸭血糯酿的酒,啊——”

     “你几时去过那?”

       有回跑苏州办事,时间充裕,就周边走了走。发现这小县城不错,城中还有座山,十里青山半入城,我一口气爬到了顶。顶上有座望景阁,名为剑阁,阁周有片茶圃,阁顶是间茶室,“我要了杯山上产的剑门绿茶,倚窗一坐,临风远眺,白云青山,翠松如虬,清凉界!”

     “可真能享受!我让你办事,你倒行云去了,下次带我去!”

     “我当时就想,如此舒心之地,定要带大哥来!那天本还计划去趟铁琴铜剑楼的,时间不够了!”

     “一起去啊,去完杭州,去琴川!杭州可以多去几次,这样就能看遍西湖十景了!”

     “还能留十张不同的影,美——”

     “主意是好,不过万一冬天不下雪,就少一景了!”

     “我这里不少,我本就有一景:月满明楼!”

     “油嘴滑舌!”

     “呐,月明人倚楼,沽酒小灼,绝胜景致!“往明楼身上一靠,”人家有《湖心亭看雪》,我有《明月楼品醅》——楼上光景,惟酒一壶,杯一盏,与余一人,并天边明月一轮而已。且不用等大雪三日,夜夜可得,此一景便足矣。”

     “烧酒童子痴过那张相公,你比那烧酒童子还痴!”

     “痴人还要去灵隐!”

     “哟,参禅?”

     “不,吃面!听闻灵隐素面一绝!吃完面去西泠。”

     “做啥?”

     “买硃磦,我搞了几块田黄,封门青、巴林冻,准备刻个章,要配上好的印泥。”

     “兴趣倒是广泛,几时又研究起了篆刻?送我的?”

     “哎呀,拆穿就没惊喜了!”

     “你送我的时候,我可以装作很惊喜呀!把我名字刻漂亮点啊!”

     “不刻名章,打算给你弄个藏书章,你那么多书,健庵先生有‘传是楼’,我们雪斋先生有‘明月楼’。”

     “藏书章就不要了,太惭愧,哪好意思。你给我弄个闲章,简单点,就刻个‘糊裱匠’吧!”

     “哪有刻这种?”

     “就你那块封门青,用细白文,什么时候能刻好?期待!”

     “等我学会了!”

     “闹半天你还没学?!”

     “我哪有那闲工夫?!”

     “那说什么说!”

     “现在没有,以后有啊,以后无事可干了,拜个吴门印派的师傅好好学上一学。”

     “好了,睡觉吧,关灯。”

     “你别不信,我是有这个计划的。”

     “喂,手规矩点!”

     “怎么叫规矩,不懂。”

       懂,还是不懂,这个问题很严肃,两位定要在被窝里讨论出个子丑寅卯。兴头上,敲门声怎么又响?!对视几秒,阿诚先开口:“哪位?”没有回应,再问,依然沉默。速度握起单动小左轮翻下床,按下击锤,贴门而立。明楼从枕下摸出铜指枪,弹出前端钢刀,右手再提一把小花口,拉上套筒,对门口一挥,示意人站去身后。而阿诚指指浴室大门,让明楼避去里头,自己则一手举抢,一手拉门,月光下,是团黑影凝在了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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